第十六章：档案室的尘埃与新的涟漪
张铭之连续三天没有出现在梅机关。
起初是“病假”，后来便没了声息。没人公开谈论，但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以及同僚们看她时愈发微妙的眼神，都让林晚明白——明楼说的“处理”，并非虚言。这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像有一块更沉的石头压在了心上。在这里，一个人的消失可以如此轻易，无声无息。
她更加收敛锋芒，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那两件事上：完美地完成日常文书工作，以及，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开始小心翼翼地编织探查“银狐”网络的网。而这一切的起点，是梅机关那间充斥着故纸堆霉味、罕有人至的旧档案室。
借口查找一份过期的外事接待流程记录，林晚获得了短暂的进入权限。管理档案的是个耳朵有点背、整天打盹的老头，只在她登记时撩了下眼皮，便不再理会。
档案室很大，铁架林立，灯光昏暗。空气里漂浮着陈年灰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历史的沉重。她按照索引，快速找到自己需要的卷宗，做足样子翻阅了片刻。确认无人注意后，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向存放非核心往来信函和早期商号备案记录的区域。
她的目标明确：所有与“科斯塔”名字出现前后时间相吻合的、涉及艺术品、航运、保险，尤其是与瑞士、葡萄牙、乃至南美有关联的档案。
时间有限，她必须像扫描仪一样高效。手指快速而轻柔地掠过一个个卷宗标签，目光如炬。大部分记录都枯燥乏味，是那个年代上海滩无数灰色交易的寻常注脚。
突然，一个标注为“鼎丰商贸 - 特殊物品运输备案 (1938-1939)”的厚重卷宗吸引了她的注意。鼎丰商贸，正是当初邱老板名下、给她送来第一份“考题”的公司！
她心跳微微加速，迅速取下卷宗，走到角落一个更隐蔽的书架后，借着高处一扇小窗透进的微弱光线，快速翻阅。
里面大多是些普通的货物清单和报关文件。首到她翻到靠近末尾的几页，几份看似是“艺术品”运输的保险单副本，受益人赫然是几个不同的、看似毫无关联的欧洲公司名。但在运输品描述一栏，用的词汇极其模糊——“东方古典工艺品（一批）”、“具有收藏价值的金属器物”……
她的指尖在一份保险单的角落停顿了。那里有一个经办人的签章，字迹潦草，但她依稀辨认出，那似乎不是鼎丰通常使用的印章格式，反而……与她记忆中科斯塔某份私人信函上的一个缩写签名有几分相似！
这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作为证据的关联。但对她而言，却像在迷雾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磷火。
她强行记住这几个欧洲公司名和保险单编号，将卷宗小心翼翼地恢复原样，放回原位。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架子上另一本薄薄的册子，标签是“己注销商号备查 - 远东航运关联企业”。远东航运！张铭之之前“无意”中提起过这个名字！
她毫不犹豫地将其抽出。册子里罗列着几家短短一两年内就注册又迅速注销的空壳公司，注册人信息模糊，但其中一家的注销原因，竟标注着“资产清算，部分权益转移至 ‘银狐信托’ （Silver Fox Trust）”。
银狐！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而且与科斯塔、鼎丰、远东航运这条潜在的链条清晰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感到一阵战栗般的兴奋，仿佛终于抓住了水下巨兽的一根触须。她迅速记下这个“银狐信托”和那几家空壳公司的名字。
“哐当——”
档案室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是看门老头不小心碰倒了搪瓷茶杯。
林晚立刻将册子塞回原处，屏住呼吸，迅速退回到自己之前工作的区域，拿起那份流程记录，假装仍在查找。
老头嘟囔着收拾了一下，并未进来。
林晚又等了几分钟，才拿着那份无关紧要的记录，面色平静地走了出去，办理了归还手续。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喝了口水，冰凉的水滑入喉咙，才稍稍平复了狂跳的心脏。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刚才获取的碎片信息与之前密码本中的片段、科斯塔的文件相互印证。
一条隐藏在合法商业外衣下的、可能涉及文物走私、洗钱甚至情报传递的通道，其轮廓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而“银狐”，很可能就是这个网络上一个至关重要的枢纽或代号。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不动声色。她没有再贸然进入档案室，而是将新获得的名字和编号，与她日常经手的、权限范围内的电文和信函进行交叉比对。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考古学家，从浩如烟海的沙土中，筛选着可能的金粒。
她发现，其中一个己注销的空壳公司名，偶尔会出现在一些发往葡萄牙的、关于“木材”或“矿产品”的普通商业电文中，作为不起眼的收货方参考。
这天，阿诚送来新的“科斯塔专属”文件时，林晚状似无意地、用带着点汇报工作进度的语气提了一句：“阿诚先生，最近整理文件，发现一些早期与‘远东航运’有关的记录，里面提到一个‘银狐信托’，感觉有点特别，就留意了一下。”
她没有多说，更没有提及档案室的发现，只将“银狐信托”作为一个偶然发现的、值得上报的名词，抛了出去。
阿诚接过文件，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没有追问，没有评价。
但林晚知道，她抛出的这颗石子，己经落入了水中。涟漪会传到该听到的人那里。
她低下头，继续工作，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明长官，你要的狐狸，己经开始学着循着气味，自己觅食了。
她不知道前方是更多的线索，还是更深的陷阱。但她明白，在这座巨大的、吃人的魔窟里，被动等待庇护终究是死路，唯有主动掌控更多的信息，才能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而这场始于档案室尘埃的探查，仅仅是她漫长深潜中，迈出的又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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