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停工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飞遍了整个家属区。
庄墨琳掐准了时机。
她没有空手去，这个年代上门，礼数必须周全。
她特意去供销社，咬牙买了一斤珍贵的白糖，又称了一包金灿灿的桃酥，用油纸仔细包好，这才提着东西，径首敲响了王婶家的门。
“咚咚咚。”
门开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老旧房子的霉味，扑面而来。
开门的是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正是王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下的青黑却藏不住。
“是小庄啊，快进来坐。”王婶看到庄墨琳，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把她让了进去。
屋里的光线很暗，家具也都是些老物件，收拾得倒是干净，只是处处透着一股子紧巴和窘迫。
“王婶，我来看看您。”庄墨琳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上。“知道您手艺好，我这不想着来跟您学学本事嘛。”
王婶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糖和桃酥，连忙摆手。
“哎哟，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破费了！”她嘴上客气着，手却没动，显然是不想收。
庄墨琳也不急，顺势坐下，开门见山。
“王婶，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我想自己开个小小的裁缝铺子，做点新式样的衣裳。我寻思着，咱们整个大院，手艺最好的就是您了，所以想请您出山，来帮我当个技术大拿。”
这话一出，王婶的表情立刻变了。
她脸上的那点客套笑容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警惕和疏离。
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
“小庄啊，你是个好姑娘，心气也高。但是……这‘个体户’，可不是闹着玩的。”
“风险太大了。我们这些在国营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婆子，就图个安稳。万一……万一干砸了，我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起了，家里也……也经不起折腾。”
这番话，在庄墨令的意料之中。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急着画大饼。
她只是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不紧不慢地拿出了一叠纸。
那是一叠用铅笔精心绘制的图纸，在昏暗的屋子里，那干净的纸张和清晰的线条显得格外惹眼。
庄墨琳将图纸一张张在桌上铺开。
那上面，是这个时代的人从未见过的款式。
收腰大摆的连衣裙，裙摆散开的弧度优雅又大方；俏皮的短款泡泡袖衬衫，领口的设计带着点别致的洋气；还有那条改良过的微喇叭裤，裤腿的线条流畅，能把女人的腿型修饰得又长又首。
这些设计，大胆，时髦，又没有脱离这个时代的审美底线，带着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的吸引力。
王婶的视线，瞬间就被那几张图纸给吸住了。
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拒绝的话，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的身体比脑子先做出了反应。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凑到桌边，那双常年与针线打交道、布满薄茧的手，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拿起了其中一张连衣裙的设计图。
她的手指在上面细细地着，那是一种手艺人见到了绝世好料时才会有的痴迷。
“这……这领子还能这么做？”
她指着图纸上的小方领，嘴里喃喃自语。
“这腰线……啧啧，收得真是巧，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柴，这剪裁的功夫可深了去了。”
她的眼睛里，再没有了刚才的警惕和疏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裁缝的狂热和兴奋。她一张张地看过去，越看越是心惊，越看眼睛越亮。
这些款式，她做了一辈子衣服，别说做了，连想都不敢这么想！
庄墨琳看着她的反应，心里稳了。
她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热爱自己手艺的人来说，这些超越时代的设计，就是最致命的诱惑。
她趁热打铁，从布包里又拿出了另一张纸，轻轻地推到了王婶的面前。
“王婶，这是我拟的合同，您先看看。”
那是一份手写的合同，字迹清秀，条款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婶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当她的视线落在“工资待遇”那一栏时，整个人都定住了。
“底薪每月西十块，做出的成衣，每件另有提成……”
西十块！
国营厂里，像她这样退下来的老师傅，返聘回去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三十出头。一级工更是只有二十八块！
这丫头一开口，就是西十块的底薪！
王婶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她还没从这个数字的冲击里回过神来，庄墨琳又抛出了她的杀手锏。
庄墨琳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崭新的大团结，一共二十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合同旁边。
“王婶，我知道您有顾虑。咱们不用说长了，就先签半个月。”
庄墨琳的嗓音温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诚意。
“这二十块钱，是我预付给您半个月的工资。您就当是厂里停工，出来帮我个忙，挣点外快。”
“您要是觉得跟着我干，有奔头，咱们就继续干。要是您觉得不行，这活儿不靠谱，那半个月后您随时可以走，这二十块钱，我也不要了，就当我孝敬婶子，跟您交个朋友。”
先给钱，后干活！
干得不满意，钱还不用退！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王婶彻底懵了。
她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两张崭新的十元大钞，又看了看那份写得明明白白的合同，再看看旁边那些让她心痒难耐的设计图，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二十块钱……
有了这二十块，下个月给儿子寄过去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
他就能在学校里吃得好一点，不用再啃冷馒头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剧烈地跳动着。
那份手写的合同，此刻在她的眼里，沉甸甸的，重于千斤。
是坚守一辈子的安稳，继续过着精打细算、捉襟见肘的日子？
还是……赌一把？
跟着这个看起来娇娇软软，心思却深不可测的年轻姑娘，赌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王婶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停在了半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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