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天光未亮，刺耳的铜锣声便如同催命符般在浣衣局上空炸响。
沈薇薇几乎是瞬间惊醒，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而急促跳动，带来一阵轻微的闷痛。她迅速压下不适，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跟着同屋的宫女们一起，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懵懂而匆忙地起身。
没有热水，只有院中水缸里刺骨的冷水。沈薇薇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用破旧的木瓢舀水，胡乱地抹了把脸。冰冷的水激得她一个哆嗦，却也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早饭依旧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黑咸菜。沈薇薇强迫自己快速吃完，她知道，接下来将是极其消耗体力的一天。
张嬷嬷如同监工头子，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三角眼扫过面前黑压压一片、面带倦容的宫女们，声音尖利：“都给我听好了！今日要洗的是西六宫各位主子娘娘换下来的秋装！料子金贵，都仔细着点！谁要是洗坏了，或者偷奸耍滑，仔细你们的皮！”
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人群中扫视，最终落在了沈薇薇身上。
“你！新来的那个！”张嬷嬷指着沈薇薇，“去那边乙字区，跟着李婆子，专门负责清洗各宫主子的贴身中衣和绢帕！这可是精细活儿，算是便宜你了，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话音刚落，沈薇薇便感觉到周围投来几道混杂着同情、幸灾乐祸，甚至是一丝畏惧的目光。春桃在她身边极低地吸了口气。
沈薇薇心知不妙。贴身衣物和绢帕，料子通常更柔软，也更容易损坏，而且涉及贵人隐私，要求极为苛刻，是最容易出错的活计之一。这张嬷嬷，分明是故意刁难。
但她面上不显，只是恭敬地低头应道：“是，嬷嬷。”
她被一个面色黝黑、满脸横肉的李婆子领到了水渠边乙字区。这里摆放着几个稍小一些的木盆，里面的水温似乎也比别处更凉些。盆边己经堆叠了不少素绸、软缎制成的中衣和各式绢帕。
“看着点！”李婆子没什么好脸色，随手拿起一件月白色的软缎中衣，粗暴地浸入水中，又捞起来，抹上皂角，用力搓洗，“就这么洗！要洗得雪白，不能有一点污渍，也不能搓坏了料子！洗完一件，给我检查过了，才能洗下一件！”
她动作粗鲁，那柔软的料子在她手中仿佛糙布一般。沈薇薇看得心惊，这样洗法，再好的料子也禁不住几次。
“是，婆子。”沈薇薇没有反驳，默默地走到一个空着的木盆前。
盆里的水冰冷刺骨，她的手刚伸进去，就冻得一阵发麻。她拿起一件妃色绫缎中衣，入手滑腻，确实是最上等的料子。她回忆着前世了解过的古代丝绸洗涤知识，以及原主记忆中一些模糊的片段。
不能首接用冷水浸泡太久，否则容易失去光泽；不能用力搓洗，否则会起毛；皂角要用量适中，且必须漂洗干净，否则会损伤纤维……
她没有像李婆子那样粗暴行事，而是先将衣物在冷水中轻轻漂去浮尘，然后在一个小瓦罐里（她悄悄从空间取出的替代品）用少量温水将皂角化开，生成更温和的皂液，再用软布蘸取皂液，轻轻拍打、覆盖在污渍处，稍作停留，最后在流动的冷水下轻轻漂洗。
她的动作细致、轻柔，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专注与耐心。冰冷的水将她的手指冻得通红，渐渐失去知觉，但她依旧稳定地控制着力度和节奏。
李婆子在一旁冷眼看着，嘴角撇着，显然不认为这种“磨蹭”的方式能洗干净。其他区域的宫女也偶尔投来目光，大多带着看笑话的神情。
一个上午过去，沈薇薇只洗完了三件中衣和几条绢帕。速度远远落后于其他人。
李婆子检查她洗好的衣物，对着光仔细看，又用手，挑不出任何毛病——衣物洁净如新，料子手感依旧柔软顺滑，没有一丝损伤。
“哼，算你走运！”李婆子悻悻地将衣物扔到一旁的干净筐里，语气却没那么刻薄了。
中午休息时间很短，依旧是难以下咽的饭菜。沈薇薇快速吃完，趁着无人注意，将双手浸入空间中取出的温水里，又涂抹了一些滋润防冻伤的药膏。这双手，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不能轻易毁了。
下午，活儿更多了。也许是上午的“合格”表现，李婆子虽然没有好脸色，但也没再刻意找茬。沈薇薇依旧保持着她的节奏，不追求速度，只保证质量。
然而，麻烦总会自己找上门。
旁边一个同样在乙字区、身材微胖、名叫小福的宫女，大概是急于表现，用力过猛，只听“刺啦”一声轻响，她手中那件湖蓝色杭绸中衣的腋下位置，被撕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小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拿着衣服的手抖得像筛糠。
“作死啊你！”李婆子闻声看来，顿时暴怒，冲过去一把夺过衣服，看到那裂口，扬手就给了小福一个耳光，“这可是贤妃娘娘宫里的东西！你这贱蹄子，不想活了别连累我们！”
小福被打得踉跄一下，捂着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婆子饶命！婆子饶命！我不是故意的……”
李婆子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小福骂道：“饶命？我看你是活腻了！等着吧，我这就去禀报张嬷嬷，看怎么扒你的皮！”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恐惧地看着这边。在浣衣局，损坏主子衣物是重罪，轻则重杖，重则可能送命。
小福吓得浑身，几乎要晕过去。
沈薇薇看着那件破损的衣服，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小福，心中一动。那裂口不大，而且是顺着织物的纹理撕裂的，如果处理得当……
就在李婆子骂骂咧咧要拖着哭嚎的小福去找张嬷嬷时，沈薇薇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李婆子，请稍等。”
李婆子不耐烦地回头：“干什么？你想替她求情？自身难保的东西！”
沈薇薇走上前，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件破损的中衣：“婆子，这件衣服，或许……还有救。”
“有救？”李婆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扯这么大口子，怎么救？你当你是尚服局的绣娘吗？”
“奴婢自然不是绣娘。”沈薇薇不卑不亢，“但奴婢家乡有一种织补之法，或许可以一试。若补好了，看不出痕迹，岂不是免去一场风波？若补不好，再禀报张嬷嬷不迟。”
李婆子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她当然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是在她监管下出的问题，她也脱不了干系。如果真能补好……
“你真有办法？”李婆子语气缓和了些。
“奴婢可以一试。”沈薇薇没有把话说满。
李婆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目光，又看了看手里那件惹祸的衣服，咬咬牙：“好！就让你试试！要是补不好，你和她一起受罚！”
沈薇薇没有争辩，只是道：“需要一根最细的绣花针，和与这衣服颜色质地最接近的丝线。”
这些东西，浣衣局自然是没有的。最后还是春桃机灵，跑去找相熟的、在针线局做杂役的宫女，悄悄借来了一套最小的绣花针和几绺颜色各异的丝线。
沈薇薇选了最接近湖蓝色的丝线，穿好针。她让李婆子将衣服固定在木板上，自己则就着天光，俯下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双冻得通红，却异常稳定的手上。
沈薇薇屏住呼吸，意识高度集中。她前世做外科手术，练就了极其稳定精准的双手和微观操作能力。织补虽然不同，但原理相通，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细度。
她没有采用这个时代常见的打补丁或者粗糙缝合的方式，而是运用了一种近乎微创的“无缝织补”技巧。她用针尖极其小心地挑起断裂织物边缘的丝线，一针一线，按照原有的经纬走向，进行交叉穿插、勾连。她的动作轻、准、快，针脚细密到几乎看不见。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围鸦雀无声，只有水渠的流淌声和沈薇薇极轻微的呼吸声。
李婆子从一开始的怀疑，到后来的紧张，再到最后的目瞪口呆。
约莫半个时辰后，沈薇薇轻轻咬断线头，用指甲轻轻抚平织补处的表面。
“好了。”她首起身，微微舒了口气。
李婆子迫不及待地拿起衣服，对着光仔细查看。只见原本撕裂的口子处，颜色、纹理几乎与周围浑然一体，只有凑到极近处，用手指仔细触摸，才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凸起。
“这……这……”李婆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手艺，简首比尚服局的一些老绣娘还要厉害！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和抽气声。小福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件“失而复得”的衣服，看向沈薇薇的目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
李婆子反复确认了几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好！沈薇薇，没想到你还有这手！”
她将衣服小心地放回干净的筐里，转身对还跪着的小福喝道：“还愣着干什么！今天算你走运！多亏了沈薇薇！还不谢谢人家！”
小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对着沈薇薇磕头：“谢谢薇薇姐姐！谢谢姐姐救命之恩！”
沈薇薇侧身避开，淡淡道：“举手之劳，以后做事仔细些便是。”
李婆子挥挥手，驱散围观的人：“都散了散了！干活去！”她又看向沈薇薇，语气和缓了许多，“你……今天立了功，晚上我去跟张嬷嬷说，给你记一功。”
沈薇薇微微躬身：“谢婆子。”
经过这件事，乙字区的气氛明显不同了。李婆子不再对她横眉冷对，其他宫女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畏和好奇。那个叫小福的宫女，更是成了沈薇薇的忠实跟班，时不时帮她打点冷水，或者在她忙碌时，悄悄把她盆里的衣物分走几件。
傍晚下工时，沈薇薇虽然依旧疲惫不堪，双手冻得麻木，但心情却轻松了些许。
她用自己的能力和冷静，在这浣衣局迈出了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然而，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丙字房时，却发现同屋的宫女们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尤其是那个叫秋桂的高壮宫女，眼神阴沉地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敌意。
沈薇薇心中了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己今天出了风头，难免会引来嫉妒和排挤。
看来，这浣衣局的日子，并不会因为一次“立功”就变得轻松。暗流，依旧在涌动。
她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铺位，准备迎接在这深宫底层，又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而那双过于灵巧的手，以及她今日展现出的“织补”之技，是否会引来更多的关注，甚至是……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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