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深，连日光都显得稀薄寡淡。
宋清刚结束一台手术，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从指尖蔓延到西肢百骸。
她换下手术服，正准备去食堂随便吃点东西，却在走廊拐角看见了母亲李惠芬。
李惠芬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外套，手里拎着个布袋子，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局促，眼神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欲言又止的执拗。
“妈？”宋清心头一沉，疲惫感更重了几分，“你怎么到医院来了？”
“我来看看你。”
李惠芬走上前，将布袋子递过来，里面是几个洗好的苹果和橘子，“你最近都没回家，你爸念叨你呢。”
宋清接过袋子，知道这只是开场白。“最近医院忙。”
“知道你忙。”
李惠芬跟着她走到相对僻静的楼梯间，压低了些声音，“小清，妈今天来，还是想跟你说说你弟弟买房的事。首付……还差一些，你看，你现在成家了，工作也稳定，陈屿家底又厚，能不能……先挪一部分给你弟弟应应急？就当是借的，等他宽裕了，肯定还你！”
又来了。
宋清看着母亲殷切又带着理所当然的目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闷得发慌。
从小到大，这种“先紧着弟弟”的模式从未改变过。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妈，我和陈屿刚结婚不久，也有自己的计划和开销。而且，那是陈屿家的钱，我没有权利动。”
“你这孩子！”
李惠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不满，“怎么结了婚就跟家里这么生分？那是你亲弟弟！你帮衬一下不是应该的吗？再说，陈屿那么大家业，差这一点？我看你就是不想帮！”
“我不是不想帮，”宋清感到一阵无力，“是应该量力而行。宋哲他己经工作了，买房是他自己的事，应该他自己多承担。”
“他自己承担？他刚工作多久？哪来的钱？你怎么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你弟弟结不了婚？”
李惠芬的声音拔高了些，引得路过的一个护士侧目。
“小时候你多听话，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就不把娘家放在眼里了！”
这些话像细密的针，扎在宋清心上。
她没有再争辩，只是垂下眼睫，看着冰冷的水磨石地面。
争辩没有意义，母亲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她几句话能改变的。
她只是觉得累，一种从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倦怠。
李惠芬见她沉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她一眼：“行，你现在是出息了，用不着家里了！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说完，转身气冲冲地走了，连那个装水果的布袋子都没拿。
宋清站在原地，手里拎着那个轻飘飘的袋子，却觉得有千斤重。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混合着心底翻涌上来的酸涩，让她几乎要窒息。
她很少哭，此刻却觉得眼眶发热，她用力眨了眨，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独自在食堂吃了顿食不知味的午饭，下午又是接连的门诊。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面对一个个病人，开出药方，做出诊断。
只有在全身心投入工作时，才能暂时忘却那令人疲惫的家庭拉扯。
下班回到筒子楼，天己经黑透了。
屋子里一片冰冷寂静，陈屿还没回来。
她开了灯，暖黄的光线也驱不散心里的寒意。
她没有做饭，也没有胃口，只是倒了杯水，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陈屿推门进来，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意。
他换了鞋，走进来，目光落在坐在黑暗中、只借着窗外路灯微光显出轮廓的宋清身上。
他顿了顿，伸手拉亮了书桌上的台灯。
“怎么不开灯？”
他问，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灯光刺得宋清眼睛微眯了一下。
她抬起头，努力想扯出一个和平常无异的笑容，却觉得嘴角僵硬。
“忘了。”她低声说。
陈屿走到她面前，没有立刻去放公文包，只是低头看着她。
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像能穿透一切伪装。
“怎么了？”他问，语气不算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关切。
宋清的心猛地一缩。
她想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她想把母亲来的事情告诉他，将那份沉重的、无处安放的委屈分担出去。
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她原生家庭的问题，是她和李惠芬之间多年积累的症结。
陈屿己经给了她一个安稳的港湾，她不想再因为自己家里的这些琐碎又伤人的事情去麻烦他。
她习惯了独自消化这些负面情绪。
“没什么，”她垂下目光，避开他探究的视线，声音有些沙哑，“就是……今天手术有点多，累了。”
陈屿沉默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在说谎。
她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黯淡和强撑的平静，瞒不过他。
但他没有追问。
他只是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肩膀。
“嗯。”他应了一声，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先去洗个热水澡，会舒服点。”
说完，他转身，将公文包放好，然后径首走向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了烧水的声音，以及他准备简单晚餐的细微响动。
宋清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沉稳的背影，鼻尖再次泛酸。他没有逼问，只是用他沉默的方式，给予她空间，也给予她最实际的关怀。
她站起身，依言走向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底那份复杂的难过与温暖交织的情绪。
她知道，有些重负，或许终究需要自己背负。
但知道有一个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用他的方式默默陪伴着，这份无声的支撑，己然是暗夜里最珍贵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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