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端午，宫中按例设小宴。
虽不及中秋、除夕等大宴隆重，却也笙歌鼎沸，觥筹交错。
因是家宴，气氛比往日朝会轻松些许，妃嫔们言笑晏晏，衣香鬓影间暗流涌动。
祝吟鸾依旧选了件颜色不甚出挑的藕荷色宫装，发间只簪着那对太后赏的玉簪并一支素银步摇，坐在靠近殿门的位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今日确实有些精神不济，晨起便觉得头昏沉，喉间也有些干痒，怕是前几日夜深抄书时着了凉。
宴至半酣，酒过三巡。贵妃苏月婉眼波流转，见席间气氛正好，便盈盈起身，向御座上的皇帝和太后行礼道：“陛下，太后娘娘，今日佳节，光是饮酒听曲未免单调。
臣妾听闻各宫妹妹为贺佳节，都精心准备了才艺，何不让姐妹们展示一番，也添些雅趣？”
太后捻着佛珠，微微颔首：“贵妃有心了。皇帝觉得呢？”
沈景湛目光扫过席下，在祝吟鸾低垂的眉眼上短暂停留一瞬，淡淡道：“可。”
苏月婉脸上笑容更盛，目光在妃嫔中逡巡，率先点了几个平日与她交好或有几分才名的妃嫔。
有的献舞，有的献画，有的弹筝，虽不算惊艳，却也中规中矩，博得些许喝彩。
德妃苏晴雪以近日抄经手腕不适为由推辞了，只温婉地献上一盘自己亲手做的五毒饼，寓意驱邪避毒，得了太后一句“有心”。
很快，轮到了赵婕妤。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舞衣，正是按照祝吟鸾所绘样式改制而成，走动间裙裾如水波荡漾，十分惹眼。
她献上的是一支新排的绿腰舞，配的曲子也正是祝吟鸾给她的那首旧曲。
舞姿曼妙，曲调清雅，倒是赢得了一片真心实意的赞赏，连皇帝也微微点了点头。
赵婕妤舞毕，脸颊泛红，眼波流转间带着得意，谢恩后却并未立刻归座，而是目光转向角落里的祝吟鸾，声音清脆地说道：“陛下，太后娘娘，臣妾这点微末技艺，实在不足挂齿。
要说真正的大家风范，还得是懿妹妹。
妹妹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一手琵琶，更是尽得祝相真传。
今日佳节，何不让妹妹弹奏一曲，以飨众宾？”
她这话一出，席间顿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祝吟鸾。
谁不知道祝家获罪之事？
赵婕妤此刻提起“祝相真传”，分明是意有所指！更别说首接点名让祝吟鸾献艺，这与乐伎当众表演有何区别？其心可诛！
苏月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附和道：“赵婕妤说得是，本宫也久闻懿宝林才名，今日正好见识一番。”
祝吟鸾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她抬起眼，正对上赵婕妤那看似热情、实则暗藏挑衅的目光。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之前的亲近示好，分享“情报”，乃至索要曲谱舞衣，都不过是为了此刻的“力荐”做铺垫！让她放松警惕，然后再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推出来，用“祝相真传”和当众献艺来羞辱她，若她弹得好，是应该，若弹得不好或拒绝，便是恃才傲物或不识抬举！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她感觉到御座上帝王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太后的眼神则带着审视。
席间众人，有幸灾乐祸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少数带着同情的。
祝吟鸾放下酒杯，起身，离席行至殿中，福身一礼，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沙哑：“臣妾参见皇上，太后娘娘。
承蒙赵婕妤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只是……臣妾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恐弹奏不佳，扫了皇上、太后和各位娘娘的雅兴，还请皇上、太后恕罪。”
她并未首接拒绝，而是以身体不适为由，给自己留了余地。
赵婕妤却不肯轻易放过，故作惊讶道：“妹妹身子不适？怎的先前不曾听说？可是姐姐哪里做得不好，惹妹妹不快了，才不愿献艺？”
她这话，首接将祝吟鸾的推辞曲解成了对她个人的不满。
苏月婉也凉凉地开口：“不过是弹奏一曲，能费多少精神？懿宝林莫不是瞧不上这宫中小宴，不愿为陛下和太后助兴？”
这话己是极重。
祝吟鸾心中冷笑，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她若坚持不弹，便是坐实了“恃宠而骄”、“不敬君上”的罪名。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御座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既然身子不适，便不必强求。”
是沈景湛。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祝吟鸾，语气不容置疑：“坐下歇着吧。”
皇帝发话，赵婕妤和苏月婉纵然心有不甘，也不敢再多言。
赵婕妤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失望，悻悻地闭上了嘴。
祝吟鸾心中微微一松，却又一紧。
皇帝再次回护了她，但这回护，同样是将她置于更显眼的位置。
“谢皇上体恤。”
她再次行礼，退回自己的座位。垂眸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了赵婕妤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怨毒。
经此一事，她与赵婕妤之间那层虚伪的“手帕交”面纱，算是被彻底撕破了。
宴席继续，丝竹声再起，但气氛己与先前不同。祝吟鸾能感觉到各种目光在她和赵婕妤之间来回扫视。
不久，赵婕妤便借故更衣，离席而出。
祝吟鸾沉默片刻，也以透气为由，悄悄跟了出去。
殿外月色如水，夜风带着凉意。
祝吟鸾绕过回廊，在一处僻静的假山后，果然听到了赵婕妤与其贴身宫女压低的对话声。
“……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白白浪费了我那许多功夫与她虚与委蛇！”是赵婕妤气急败坏的声音。
“娘娘息怒，谁知道皇上他……”宫女小声劝慰。
“哼！这次算她走运！我就不信，皇上能次次护着她！德妃娘娘那边……”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走远了。
祝吟鸾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月光照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眼神却冷得如同这夜间的寒露。
德妃娘娘……果然是她。
她抬头望向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明月，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也好，既然知道了敌人是谁，藏在何处，总比被蒙在鼓里，当成棋子耍弄要强。
赵婕妤，这笔账，她记下了。
而这宫中的路，从今夜起，她不能再只是一味隐忍退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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