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距离鬼柳集还有一里地的一片乱坟岗旁停下。车夫是李先生手下最沉稳的护卫，他压低声音道：“主子，前面就得您自己走过去了。鬼柳集有鬼柳集的规矩，任何陌生的马车靠近，都会被视为挑衅。小的会在这个路口等您，子时为限。”
“知道了。”云苏的声音透过人皮面具，变得有些沙哑低沉，听起来确像一个久病的青年。
她推开车门，一股夹杂着泥土腐败气息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黑压压的柳树林，枝条在夜风中张牙舞爪，如同无数鬼影。林中隐约有几点惨绿色的灯火，像一双双窥伺的眼睛，引人走向未知的深渊。
云苏拢了拢衣襟，将双手缩进袖中，微微弓着背，刻意做出几分畏缩的姿态，缓步向林中走去。
越往里走，光线越是昏暗，空气中的草药味和血腥味也愈发浓重。这里的路没有石板，只有被无数人踩实的泥地，潮湿而泥泞。道路两旁，影影绰绰地摆着一些地摊，摊主大多戴着兜帽或面具，整个人都缩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摊位上摆放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来路不明的古董兵器，有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一些被关在笼子里、发出凄厉叫声的奇特生物。这里没有叫卖声，没有讨价还价声，只有压抑的沉默和偶尔的窃窃私语。每个走过的人都步履匆匆，眼神警惕，像一群游荡在黑暗中的孤魂。
云苏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摊位，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周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她看到一个摊位上摆着几株“断肠草”，旁边却放着能解其毒的“龙葵根”，显然摊主是个精通药理之人。她还看到有人在交易一柄淬了毒的匕首，买卖双方全程只用手势交流，银货两讫后便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这里，是京城繁华背后的脓疮，是律法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她按照李先生给的地图，七拐八绕，来到一处相对偏僻的角落。这里只有一个摊位，摊主是个瘦骨嶙峋的老者，脸上戴着一张鬼脸面具，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他的摊位上只摆着寥寥几个木盒，但云苏只看了一眼，心头便是一凛。
那些木盒里，装的正是李先生情报中提到的那批罕见毒草。有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迷魂花”，有能封喉见血的“鹤顶红”原株，还有一种她只在古籍上见过的，能无声无息腐蚀内脏的“化骨藤”。
这些东西，任何一样流传出去，都足以在京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云苏走到摊前，故意压着嗓子，发出一连串病态的咳嗽声，然后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老板，你这里……可有‘七夜兰’？”
七夜兰，是一种极为阴毒的慢性毒药。中毒者初期毫无察觉，七日之后，便会心脉寸断，无药可救。此物早己绝迹百年，她抛出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试探对方的深浅。
那鬼脸面具后的浑浊眼珠动了动，上下打量了云苏一番，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怀疑：“七夜兰？小子，你身子骨这么弱，买这种东西，是想去毒谁，还是想自己早点解脱？”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云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她从怀中摸出一锭分量不小的银子，放在摊上，喘息着说：“家有悍妻，母老虎一般……在下实在是不堪其扰……只想求个清净。”
这番说辞，配上他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倒也显得有几分可信。一个被悍妻欺压得活不下去的病秧子，想要买毒药同归于尽，似乎合情合理。
“哼。”老者冷哼一声，却并未收起银子，“七夜兰我这里没有。那种绝迹的东西，整个鬼柳集都不可能有。你走吧，别在这儿碍眼。”
云苏心中微动。他说的是“没有”，而不是“不知道”，这证明他至少听说过此物。
她没有离开，反而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老板，明人不说暗话。我并非寻常买家，想找的，也不是寻常的毒。我听说，这里有‘蟠龙堂’的路子。只要你能帮我搭上线，价钱不是问题。”
当“蟠龙堂”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时，那老者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鬼脸面具后，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地盯住了云苏。
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笼罩了过来。
云苏心中一紧，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那副病弱又带点固执的神情。她知道自己赌对了，但也把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
“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者的声音变得阴冷无比，“有些名字，是不能乱提的。说错话的代价，就是你的命。”
“我自然知道。”云苏强自镇定，从袖中取出一枚早己准备好的金叶子，放在了那锭银子旁边，“我只求药，不问其他。若老板能行个方便，日后必有重谢。”
老者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脸上的面具。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云苏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许久，那股杀气才缓缓散去。
老者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却没有去拿金银，而是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布袋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了一株通体焦黑，如同枯枝的草药，扔在摊上。
“小子，想找路子，先得证明你有这个资格。”他嘶哑地说道，“你若能说出这是什么，有什么用，我便指给你一条明路。若说不出来，就带着你的金银，从这里消失，永远别再回来。”
云苏的目光落在那株“枯草”上。
那草药不过三寸来长，干瘪蜷缩，毫无生气，甚至连一丝药味都没有。任谁来看，这都只是一株己经彻底死透了的寻常杂草。
这是一个陷阱。
若她真的只是个道听途说的外行，必然会说不认识，或者胡乱猜测。但云苏是谁？她脑中传承的医经药典，浩如烟海。只一眼，她便认出了此物的来历。
她心中掀起一丝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拿起那株枯草，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又用指甲掐断一小截，看了看断面。
“此物，名为‘尸眠草’。”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看似枯死，实则处于假死蛰伏之态。其根茎之内，尚存一丝生机。寻常之法无法救活，需以无根之水，辅以初生婴儿的胎发为引，置于阴寒之地七七西十九日，方可使其重新焕发生机。”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鬼脸面具。
“至于它的用处……尸眠草本身无毒，但若将其救活后，与‘腐骨花’的汁液一同研磨，便可制成一种奇特的麻药。此药无色无味，能让活人陷入假死状态，脉搏心跳尽数停止，与死人无异。这，才是它真正的价值所在。”
当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整个摊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老者浑浊的眼珠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尸眠草的秘密，是药王谷的不传之秘，世间知晓者，不出五人。眼前这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小子，竟能一口道破！
他究竟是谁？
“你……”老者嘶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云苏却不给他追问的机会，她将尸眠草放回摊上，淡淡说道：“现在，我有资格了吗？”
老者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他收起了摊上的金叶子和银锭，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用不知名金属打造的、薄如蝉翼的黑色叶子，递给了云苏。
那叶子入手冰凉，上面刻着一道道复杂的纹路。
“子时三刻，南林尽头，凭此物，可入‘内集’。”老者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重新缩回了阴影之中，仿佛一尊雕塑。
云苏知道，这便是她要的“引子”。
她收起铁叶，不再停留，转身融入了黑暗的人流之中。
内集。
看来这鬼柳集，还分内外两层。外集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真正的核心交易，都在那所谓的“内集”之中。
而蟠龙堂的线索，必然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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