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风裹挟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灌满我的口鼻。耳边是浪潮单调拍打混凝土堤岸的哗哗声，以及远处永恒之城模糊不清的、如同持续低啸般的繁华噪音。
我趴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缓了好几秒，才确认自己真的离开了那个幽蓝死寂的回响核心，回到了第七区边缘这个熟悉的、破败的现实。
身体像被拆开又胡乱组装回去，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灵魂深处还残留着被无数记忆碎片冲刷后的战栗和疲惫。但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以及掌心那块金属补丁传来的、稳定而温热的触感，让我勉强维持着清醒。
【00:35:22】
时间还在走。TPB的锁定警报不再响起，但【无法连接全球时间网络】和【定位功能失效】的提示，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暂时隔绝在了主流时间体系之外。这既是保护，也是孤立。
同步率稳定在【41%】。我能模糊地感觉到周围时间的“质地”，像水波一样微微荡漾，不再那么绝对和刻板。这是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知。
我挣扎着爬起来，环顾西周。废弃的第三码头。巨大的、锈蚀的龙门吊像史前巨兽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远处水面上，零星漂浮着几条无主的驳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这里足够偏僻，是走私犯和逃避时间债务的人偶尔出没的地方。
TPB的执法者暂时被甩掉了，但“狐”的猎犬呢？那些东西似乎能绕过常规网络进行追踪。
不能久留。
我撕下身上更破烂的布条，简单擦了把脸，将那块变得温热内敛的补丁小心塞进贴身口袋。它现在是我的保命符，也是最大的麻烦源。
目标明确——“锈蚀齿轮”。
老K不可信，那个神秘女人目的不明。现在唯一可能提供庇护和信息的，只有那个脾气暴躁、但似乎对TPB和银行联盟都极度不满的机械义医，“铆钉”。
而且，我需要他帮我看看手腕上这个半废的计量器，还有……我身体内部发生的、难以言喻的变化。
穿行在码头堆积如山的废弃集装箱之间，阴影成了我最好的掩护。同步率带来的微妙时间感知，让我能提前半秒察觉到风中气流的细微变化，或是远处传来的、不属于自然环境的微弱异响。我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凭借着本能，在废墟的缝隙间快速移动，避开任何可能的光亮和声源。
越靠近锈带核心区域，空气里的喧嚣和混乱就越发清晰。警笛声似乎更频繁了，偶尔还能听到能量武器短促的交火声。TPB显然还在加大搜捕力度，之前的混乱彻底打破了地下的平衡。
我绕开主干道，钻进那些如同迷宫般复杂、散发着尿骚和腐烂气味的后巷。这里的居民对于紧张气氛早己习以为常，大多缩在自己的巢穴里，用冷漠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过往者。
终于，“锈蚀齿轮”那个熟悉的、歪斜的齿轮标志出现在视野尽头。酒馆门口看起来异常冷清，厚重的金属门紧闭着，连往常守在门口讨时间的小混混都不见了踪影。
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我没有从正门接近，而是凭借记忆，绕到酒馆侧后方一条堆满泔水桶的窄巷。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供老主顾和“特殊货物”进出的后门。
后门虚掩着，门锁有被暴力撬砸过的痕迹。
我的心沉了下去。慢慢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不再是熟悉的酒精和机油味，而是刺鼻的烟熏味、能量灼烧的臭氧味，以及……一丝极淡的、甜腥的血味。
酒馆内部一片狼藉。
桌椅东倒西歪，大多成了焦黑的碎木。全息投影仪被砸烂在地，屏幕碎裂。墙壁上布满能量武器扫射留下的焦痕和弹孔。空气中还飘荡着未散尽的硝烟。
这里经历过一场恶战。
我绷紧神经，缓缓挪入，手摸向腰后——虽然那里依旧什么都没有。目光飞快扫过每一个阴影角落。
吧台区域损毁最严重。那台老旧的终端屏幕被彻底熔穿，吧台本身也塌了一半。酒柜里的瓶子碎了大半，各种颜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在地面流淌，散发出怪异的气味。
没有尸体。但地上有几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深色的粘稠液体，以及一些被丢弃的、破损的TPB制式装备零件。
是TPB突击队来过了。他们和谁发生了交火？铆钉？还是其他什么人？
“铆钉？”我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一点回音。
没有回应。
只有某种液体滴落的“嗒……嗒……”声，从吧台后面传来。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倒塌的家具，靠近吧台。
吧台后面，景象更加触目惊心。墙壁被开了一个大洞，后面原本是铆钉的工作间和储藏室，此刻己经暴露出来，里面同样一片混乱，工具和零件散落一地。
而在工作台旁边，一个人影靠墙坐着。
是铆钉。
他的一条机械义臂不自然地扭曲断裂，的电线噼啪闪烁着微弱的火花。另一只完好的手捂着小腹，指缝间不断有深色的液体渗出，滴落在地，发出那规律的“嗒……嗒……”声。他的半张脸被浓密的胡须和干涸的血污覆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
他还活着！
我快步冲过去，蹲下身。“铆钉！醒醒！是我，林溯！”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条缝。那双总是充满暴躁和不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疲惫和痛苦，但看到我时，还是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操……”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小子……命真他妈的硬……”
“别说话！”我检查他的伤口，小腹上的贯穿伤很严重，必须立刻处理。“谁干的？TPB？”
铆钉艰难地摇了摇头，吸了口冷气，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TPB……杂碎……冲进来……抓你……” “……老子……看他们不爽……轰走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沾血的牙齿显得格外刺眼。“……但……后面来的……家伙……更狠……”
“后面来的？是谁？”
“……不认识……”铆钉的眼神涣散了一瞬，似乎回忆极其痛苦，“……黑的……快得……像鬼……” “……专门……冲着你留下的……那点‘味道’来的……”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带血的沫子。“……‘狐’……的……清道夫……？”
“狐”的人！他们果然来了！而且手段比TPB更狠辣！
“他们……好像在找……一个‘波动源’……”铆钉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说你身上……有……他们丢了的东西……” “……找到……就能……定位……‘巢’……”
波动源？是指回响核心的波动？他们丢了的东西？是母亲那块金属块？他们想通过它定位“狐”的巢穴？
信息量巨大，但我没时间细想。铆钉的血流得太多了。
“别说了，我先帮你止血！”我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衬，想帮他按住伤口。
“……没用了……”铆钉却用那只完好的手，微弱地推开我，“……老子……自己的伤……自己清楚……”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里面突然爆发出最后一点急切的光。 “……他们……还会回来……” “……你……快滚……” 他颤抖着，用那只血糊糊的手，从腰间一个破损的工具袋里，抠出一个小小的、沾血的金属芯片，塞进我手里。
“……拿去……‘扳手’……的新据点……” “……告诉他……老子……赊的账……下辈子……再还……” “……让他……帮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铆钉！撑住！”我用力按住他的伤口，感觉那温热的生命正在指尖飞速流逝。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吐出一句：
“……小心……时间……之外的……影子……”
那只完好的手猛地垂落，砸在地上，溅起一小朵血花。
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我蹲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枚还带着他体温和血迹的芯片，看着他彻底失去生息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又一个。因我而死。
酒馆里死寂无声，只有那液体滴落的“嗒……嗒……”声，还在继续。
远处，隐约又传来了悬浮引擎的嗡鸣，正在快速接近。
我缓缓站起身，将芯片紧紧握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没有时间悲伤。
我最后看了一眼铆钉的尸体，转身，毫不犹豫地再次没入后巷的黑暗之中。
“扳手”……
下一个名字。
猎杀，还在继续。
债，又添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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