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夏日，总是被浓密的槐树叶切割成斑驳的光影。在代王刘恒还未入主未央宫，在那个名叫刘如意的孩子还只是赵王，而非后来史书上那个命运多舛的“隐王”时，他的童年，也曾有过一段被阳光和笑声填满的时光。而那段时光里，总少不了一个名叫阿福的身影。
阿福是个小宦官的儿子，母亲早逝，父亲在宫中洒扫，他便常常跟着父亲在宫墙的角落里打转。或许是命运的偶然，或许是孩子间天然的吸引力，在一个同样蝉鸣聒噪的午后，在御花园一处偏僻的假山旁，正在独自摆弄石子的刘如意，遇见了偷偷摘了颗青涩梅子、正往嘴里塞的阿福。
“喂！那是陛下赏的梅树，你也敢摘？”如意叉着腰，像个小大人似的呵斥道，声音清脆，却没什么威严。
阿福吓得一哆嗦，梅子核“咕咚”咽了下去，小脸涨得通红，慌忙跪下：“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知错了！”
如意见他吓得可怜，又看他脸上沾着的泥灰和那副窘迫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来吧，本王不怪罪你。这梅子酸得很，有什么好吃的？”
就这样，一个是身份尊贵、母亲戚夫人才貌双全宠冠后宫的皇子，一个是身份低微、在宫中谨小慎微的小杂役，竟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
他们最好的玩耍地点，便是那棵巨大的古槐树下。槐树高大，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阴凉。他们会在树下“打仗”，如意是将军，阿福是士兵，用树枝当长枪，用石子当暗器，玩得不亦乐乎。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泥土沾满了他们的裤脚，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午后的宫苑。
如意会偷偷从母亲那里带来精致的点心，偷偷塞给阿福。阿福则会把自己从宫外听来的新奇故事讲给如意听，什么侠客义士，什么奇闻异志，那些都是深居宫中的如意闻所未闻的世界。阿福的眼睛里，有如意向往的自由和江湖气。
“阿福，你说，外面的世界真的那么大吗？”如意长长靠在槐树干上，望着宫墙外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憧憬。
“是啊，殿下！我爹说，出了长安城，有奔腾的黄河，有连绵的大山，还有数不清的城市和村庄呢！”阿福用力点头，语气里满是自豪。
然而，童年的美好总是短暂得如同朝露。随着如意渐渐长大，他母亲戚夫人与吕后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尖锐。刘邦对如意的喜爱，甚至一度想废长立幼，这让吕后对这对母子的恨意与日俱增。
如意的身边，渐渐多了侍卫和太傅，他被要求学习更多的经书礼仪，参加更多的宫廷宴饮。他和阿福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有一次，他们好不容易在槐树下碰到，阿福怯生生地拿出一个自己用泥巴捏的小马，递给如意：“殿下，这个……给您。”那小马捏得并不精致，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却是阿福攒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完成的。
如意接过小马，紧紧攥在手里，泥土的感仿佛还带着阿福手心的温度。他想说些什么，比如“等我长大了，我带你一起去看黄河泰山”，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阿福，你要小心，宫里不比从前了。”
阿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看到了如意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成年人的沉重。
再后来，刘邦驾崩了。吕后的儿子刘盈即位，是为汉惠帝。吕后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她的怒火。戚夫人的下场凄惨无比，而远在赵国的刘如意，也成了吕后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汉惠帝仁慈，知道母亲要加害如意，便亲自将如意接到长安，日夜带在身边，同吃同睡，想以此保护弟弟。
那段时间，如意在宫中过得小心翼翼。他时常会想起那棵大槐树，想起阿福，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午后。他不知道阿福怎么样了，他甚至不敢派人去打听。宫墙之内，人心叵测，他怕自己的任何一丝举动，都会给阿福带来灾祸。
一个冬日的清晨，汉惠帝外出射猎，心疼弟弟年幼贪睡，便没有叫醒他。就是这短短几个时辰的疏忽，成了永诀。当汉惠帝回来时，如意己经七窍流血，死在了温暖的被窝里。那一年，他不过十岁左右。
消息传来，阿福正在宫中的角落里打扫落叶。当他听到小太监们窃窃私语，说赵王殿下薨了的时候，手中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愣在原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个曾经在槐树下和他一起欢笑、一起憧憬未来的小伙伴，那个偷偷给他点心、听他讲故事的小殿下，就这样没了？
他不敢哭，也不能哭。在深宫里，一个卑微如蝼蚁的小杂役，是没有资格为一位逝去的皇子流泪的。他只能默默地捡起扫帚，一下一下，用力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扫进尘埃里。
后来，阿福被调去了更偏僻的宫苑，再也没有机会靠近那棵大槐树。他偶尔会远远地望一眼那熟悉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树下追逐嬉戏，听到那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许多年后，阿福也成了一个老太监。他常常会独自一人，走到那棵依旧枝繁叶茂的古槐树下，着粗糙的树皮。树下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的笑语和点心的甜香，还有那个歪歪扭扭的泥小马的触感。
他知道，那个叫刘如意的孩子，曾经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而那段槐树下的时光，也是那位命运多舛的赵王殿下，短暂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温暖的记忆吧。只是，这段记忆，最终也像未央宫上空的尘烟，消散在历史的风里，只留下无尽的唏嘘和怅惘。唯有那棵老槐树，还在静静地守护着那段被遗忘的童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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