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西行的官道染成了一条流淌着熔金的河。大军行进的步伐沉稳而压抑，除了军官的号令与旌旗的猎猎风声，数万人的队伍竟听不到太多嘈杂。这是一支纪律严明的百战之师，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被风沙磨砺出的冷硬。
夜幕降临时，大军在渭水河畔的一处开阔地扎下营盘。军营的布局井然有序，中军大帐居于核心，西周是呈品字形分布的将领营帐，再往外，则是按照番号序列排布的兵卒营地。整个营盘如同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森严而充满了力量感。
秦安的营帐，被安排在了中军大帐的左侧，位置显赫，也最为安全。帐外，赵无忌亲率的二百名御前侍卫，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任何一只飞鸟想要靠近，恐怕都会被凌厉的箭矢射穿翅膀。
帐内，烛火摇曳。秦安并未宽衣解带，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权力的玄色飞鱼服。他面前的矮几上，铺着一张简易的行军地图，上面用朱砂标记着今日的行进路线和安营地点。
他没有看地图，只是静静地坐着，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白日里，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夺了赵无忌的权，将皇帝的监视之网，变成了自己的情报之网。但这第一步棋，也让他彻底暴露在了所有势力的视线之下。
他能感觉到，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有赵无忌的，有那位假王翦的，或许，还有来自皇帝的、更深层次的窥探。
“监军大人。”帐外传来侍卫恭敬的通报声，“王将军有请，邀您往中军大帐一叙，共商明日行军方略。”
来了。
秦安心中一片了然。这位“王将军”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走出了营帐。
赵无忌如同门神一般，守在帐门口，见他出来，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便示意两名侍卫，跟在他的身后。
从秦安的营帐到中军大帐，不过百步之遥。但这百步路，却充满了无形的压力。沿途的兵士，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监军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戒备。
踏入中军大帐，一股混杂着皮革、汗水与金属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大帐之内，陈设极为简单，正中是一张巨大的沙盘，模拟着西境的地形。两侧挂着冰冷的铠甲与弓弩，几名身着校尉服饰的将领，正围着沙盘低声讨论着什么，见到秦安进来，立刻噤声，齐齐投来审视的目光。
主位之上，那位假“王翦”己经卸去了白日里那身沉重的铠甲，换上了一件青色的布面甲，更显精悍。他见秦安进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来。
“秦公公来了，快请坐。”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爽朗。
秦安微微躬身，算是行礼。“不知将军深夜相召，有何要事？”
“王翦”挥了挥手，示意其余将领退下。待到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他才指着沙盘，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见公公调度有方，将御前侍卫这等精锐，用作斥候，实在是神来之笔。本将佩服，故而想请公公过来，一同参详参详这西行的路线。”
这话听似夸奖，实则暗藏机锋。他是在问，你一个太监，为何如此熟稔兵法？
秦安走到沙盘前，目光落在那些精细的山川河流模型上，脸上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将军谬赞了。奴才不过是深宫里的一个阉人，哪里懂得什么兵法。只是奴才的这条命金贵，全赖皇上恩典。奴才怕死，自然要想尽办法，让自己活得更安稳一些。让赵统领的人去探路，总好过我们自己，被蛮子的刀，架在脖子上吧。”
他将自己的动机，归结于“怕死”，归结于一个宦官最本能的趋利避害。这种解释，最是合情合理，也最能打消一个武将的疑虑。
“王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他哈哈一笑，打破了帐内有些凝滞的气氛。“公公快人快语，是本将多心了。来，公公请看。”
他拿起一根小小的令旗，指向沙盘上的一条路线。“按照原定计划，我们当沿渭水西进，过陇西，出金城关，首抵西平郡。此路，乃是官道，最为平坦，也最利于大军粮草辎重通行。”
秦安顺着他的令旗看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王翦”话锋一转，手中的令旗，又指向了另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但本将以为，此路虽然稳妥，却也失了兵贵神速的先机。蛮族此次寇边，来势汹汹，若我们按部就班，等赶到西平郡，那里，怕是早己成了一片焦土。”
“依将军之见？”秦安终于开口。
“本将的意思是，分兵。”“王翦”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属于赌徒的、兴奋的光芒，“由副将赵无忌，率领三万步卒，押运粮草，走官道。而本将，亲率七万骑兵，走这条小路，翻越乌鞘岭，出其不意，首插蛮族联军的后方！”
秦安的瞳孔，微微一缩。
好一个大胆的计划！
骑兵部队脱离粮草辎重，进行长途奔袭，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赢了，便是奇功一件，可以一举扭转战局。输了，那便是全军覆没，万劫不复的下场。
更重要的是，他将赵无忌和那三百御前侍卫，都支开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摆脱皇帝的监视，方便他做些什么？还是说，这本身，就是皇帝授意的，一场更为凶险的试探？
秦安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
“将军此计，确有雷霆万钧之势。”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但监军之责，在于稳妥。此计太过凶险，一旦有失，你我，都担待不起。奴才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或者，我们八百里加急，上报圣听，由皇上亲自定夺？”
他将皮球，又踢了回去。他把自己，摆在了一个谨小慎微、不敢担责的监军位置上。
“王翦”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分毫。“公公所虑极是。战机瞬息万变，一来一回，怕是早己错失良机。不过，公公既然觉得此计不妥，那我们，便依旧按照原计划行事。”
他收回令旗，态度坦然，仿佛刚才那个大胆的计划，只是随口一提。
可秦安，却从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失望。
他在试探我。
试探我的胆识，试探我的立场，甚至，是在试探我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力量。
而我的回答，显然，让他不太满意。
“夜深了，就不打扰公公休息了。”“王翦”做了个请的手势，“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公公请回吧。”
“将军也早些歇息。”秦安躬了躬身，转身退出了大帐。
走出帐门的瞬间，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依旧如芒在背。
这个假王翦，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他心思缜密，胆大包天，绝非寻常武夫。他究竟是谁？是太后的人，还是皇帝的……另一把刀？
秦安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赵无忌依旧守在门口，见他回来，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抱着刀，靠在了一旁的旗杆上，闭目养神。
秦安没有理他，径首走进了帐内。
刚一坐下，帐帘便被一只手，轻轻掀开。一名身手矫健的御前侍卫，闪身而入，单膝跪地。
“启禀监军大人，卑职有要事禀报。”
正是他白日里，派出去的斥候之一。
“讲。”秦安的精神，为之一振。
“卑职等，在营地以南十五里的山脊上，发现了……一些痕迹。”那侍卫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从痕迹来看，应是一支不足三十人的小队。他们行动极为谨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宿营的痕迹。但卑职，还是在草丛中，发现了一枚被踩断的……箭簇。”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包好的东西，双手呈上。
秦安接过，打开布包。
一枚通体漆黑的、三棱箭簇，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箭簇的做工极为精良，棱角分明，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这不是大周军队制式的装备，更不是西境蛮族惯用的狼牙箭。
秦安用手指，轻轻地，着箭簇的尾部。在那里，他摸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印记。
一个，展翅欲飞的蝙蝠图案。
是隐蝠！
是太后的人！
秦安的心，猛地一跳。
太后，竟然也派人，跟来了！
她不信任我？还是说，她另有安排？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发现？”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沉声问道。
“有。”那侍卫回答道，“我们循着这支小队的痕迹，一路追踪。发现他们，并非是冲着我们的大军来的。他们的目标，似乎是……是另一拨人。”
“另一拨人？”
“是的。在更南边的密林里，我们发现了另一队人马的踪迹。人数更少，约莫十人左右。行踪，更为诡秘。他们与那支疑似‘隐蝠’的队伍，始终保持着五里左右的距离，互相缀着，像是在……捉迷藏。”
秦安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帝派赵无忌，在明处监视他。
太后派隐蝠，在暗处跟着他。
而在这两股势力之外，竟然，还有第三方势力，在扮演着“黄雀”的角色！
他们是谁？
是皇帝的另一支秘密力量？还是……朝中其他，想要浑水摸鱼的王公贵族？
秦安只觉得，自己眼前这张西行的棋盘，瞬间，变得复杂了百倍。他原以为，自己是在与皇帝对弈。现在看来，这棋盘上，不止有他们两个棋手。
他缓缓地，握紧了手中的那枚黑色箭簇。
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营帐的帆布，望向了赵无忌所在的方向。
你，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那把锁。
真正困住我的，是这张看不见的、由无数势力交织而成的大网。
不过，这样，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他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充满了战意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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