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那场离奇的大火，最终被官方定性为“天降旱雷，引燃山林”。
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风波，就这样被皇帝赵干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禁军因“巡查不力”被申饬，金吾卫因“救火及时”受了些不痛不痒的口头嘉奖。至于工部尚书刘承，则称病在家，一连数日都没有上朝。
京城的百姓们，在茶余饭后议论了几日后，便渐渐被新的谈资所吸引。而新的谈资，几乎全都围绕着一个人——渊王赵渊。
那位曾经声名狼藉的九皇子，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他主办的提渠司衙门，俨然成了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那只“献策箱”，依旧摆在衙门门口。起初，百姓们还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一些不着边际的“土方子”。但当他们发现，渊王殿下竟然真的会派人，将每一条建议都认真誊抄、归类、分析，甚至还会亲自召见那些提出有价值建议的百姓，与他们促膝长谈时，整个京城的风向，彻底变了。
“听说了吗？城南的李木匠，就因为给献策箱里投了个条子，说可以用一种‘卯榫连锁堤坝’的法子加固河堤，结果被渊王殿下亲自请到衙门里，赏了十两银子，还聘他做了提渠司的营造顾问！”
“何止啊！东市的张船夫，祖孙三代都在金水河上跑船，他对哪段河道有暗礁，哪段河道水流急，比谁都清楚。他把这些画了张草图投进去，你猜怎么着？渊王殿下当场赏了他一匹好布，还说要按他的图，重新修订官方的河道图呢！”
“这位王爷，是真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当回事啊！”
一时间，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问计于民”，这件在朝臣们看来“哗众取宠”的荒唐事，却在最底层，为赵渊赢得了难以估量的声望和民心。
而那三百多车被刘承当成垃圾丢过来的故纸堆，在赵渊“计件悬赏”的激励下，也被上百名穷酸秀才和落魄书生，以一种惊人的效率，整理得井井有条。
无数淹没在尘埃中的、关于金水河的宝贵资料，被一一发掘出来。哪一年发生过大水，淹没了哪些田地；哪一任官员曾提出过何种治河方案，因何种原因被搁置；甚至连河道沿岸的地质、土壤构成，都有零星的记载。
这些看似破碎的信息，在赵渊那现代灵魂的整合分析之下，渐渐汇聚成了一幅无比清晰、详尽的金水河“立体病历”。
此刻，提渠司衙门的大堂内，己经完全变了模样。
正中央，悬挂着一张赵渊根据军用堪舆图和百姓提供的各种信息，亲手绘制的、巨大无比的金水河全域沙盘。沙盘上，山川、河流、村镇、田亩，都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标注得清清楚楚。
赵渊正站在沙盘前，手中拿着一根长杆，对着围在他身边的十几个人，侃侃而谈。
这些人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农，有皮肤黝黑的船夫，有精于计算的账房先生，还有那位刚刚被聘为顾问的李木匠。他们，便是赵渊从无数献策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民间专家团”。
“诸位请看，”赵渊用长杆指着沙盘上的一处河道拐弯处，“此地名为‘龙王湾’，水流湍急，常年冲刷堤岸，是历年来决口最频繁之处。按照工部以往的法子，不过是加高加厚土堤，但水势一大，照样冲垮。治标不治本。”
他转向李木匠：“李师傅，你的‘卯榫连锁’之法，若用在此处，可有把握？”
李木匠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沙盘，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摆弄木头的匠人，有一天能参与到如此重大的国家工程之中。
“回殿下，”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若能让小人实地勘察，再配以足够的石料和硬木，小人有九成把握，建一座十年不垮的石木混合堤！”
“好！”赵渊抚掌赞道，“本王要的，就是你这九成把握！”
他又转向那位张船夫：“张师傅，你来看。若我们在龙王湾上游三百步处，开凿一条引水渠，将部分水流引入西侧这片洼地，是否可以减缓龙王湾的水流压力？”
张船夫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殿下，万万不可。那片洼地，看着虽大，但地势比河床高出三尺有余，水，是引不过去的。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引过去了，那里的土质是沙土，存不住水，几天就渗光了，白费力气。”
“说得好！”赵渊不怒反喜，“张师傅，你这个‘不可’，比一百个‘可行’都重要！这便是我请诸位来的目的，纸上谈兵，终究比不过你们这些日夜与河水打交道的人。”
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心头火热，一个个都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他们绞尽脑汁，将自己毕生所学、所见、所闻，都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
一个又一个困扰了工部数十年的难题，就在这场看似“不专业”的讨论中，被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疏浚、加固、分流、改道……一个完整的、系统的、前所未有的金水河治理方案，在赵渊的脑海中，渐渐成型。
而这一切，渊王府的福伯和小栗子，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福伯，您看殿下，现在真是越来越有明主的样子了！”小栗子一边为赵渊准备着宵夜，一边兴奋地说道。
福伯欣慰地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是啊。只是……殿下他，锋芒太露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他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这几日，渊王府和提渠司衙门外，明显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有扮作小贩的，有装成乞丐的，还有些就是明目张胆在街角徘徊的闲汉。
他们那看似不经意的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王府的大门。
福伯知道，这些人，都是眼线。有来自东宫的，有来自工部刘承的，或许，还有那些隐藏在更深黑暗中的……“黑蝎”的毒牙。
西山那场大火，看似平息了，但水面下的暗流，却变得更加汹涌。
……
工部尚书府。
刘承听着手下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是说，赵渊那小子，就凭着一群泥腿子和穷酸秀才，己经快要把治河的章程给弄出来了？”
“回……回大人，看样子是这样。”跪在地上的探子战战兢兢地回答，“他那个提渠司，现在每天都跟赶集似的，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听说，他还弄了个什么沙盘，把整条金水河都搬进了衙门里，天天对着那玩意儿指指点点。”
“沙盘……”刘承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词，他只在兵部枢密院里听过，那是用于军情推演的最高机密！赵渊一个皇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门道？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了他的心头。
他原以为，赵渊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凑巧毁掉了青玄观。可现在看来，这个年轻人所展现出的手腕、心智和知识，己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再让他这么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别说太子，恐怕连自己，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绝不能让他把治河的章程拿出来！一旦他真的做成了这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在百姓中的声望，都将达到一个恐怖的高度。届时，再想动他，就难如登天了。
必须在他功成之前，毁掉他！
刘承的眼中，闪过一丝毒辣的光芒。他挥了挥手，让探子退下，然后从书房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黑色的信鸽。
他提笔，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写完后，他将纸条卷起，塞入信鸽腿上的竹管中，走到窗边，将信鸽奋力抛向了空中。
黑色的鸽子，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便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疾飞而去。
刘承看着那消失在天际的黑点，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赵渊，你不是喜欢用那些贱民吗？那我就让你，死在这些贱民的手里。”
他写给“黑蝎”组织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瘟疫。金水河。嫁祸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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