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之内，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空气中，茶香与檀香交织，本该是宁神静气的味道，此刻却像是凝固的蛛网，将陈默的呼吸都缠绕得无比沉重。
秦洛霜的问题，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剖开了陈默的胸膛，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暴露在了这清冷的月光之下，任由她那双玩味的眼眸，肆意凌迟。
处置权。
多么的三个字。
它意味着生杀予夺，意味着陈默可以化身为审判的上帝，用自己认为最“公正”的方式，去终结这段充满了背叛与仇恨的孽缘。
他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想到了刘菲那张虚伪的脸，想到了她是如何伙同情人，将自己辛苦打拼的一切席卷一空；想到了她是如何狠下心肠，为了一千万的保险金，布下那致命的杀局。
恨意，如同岩浆，在他的血管里翻涌。
一个念头，疯狂地叫嚣着：让她死！让她死在自己亲弟弟的手上！这才是最完美的、天理昭彰的报应！
可紧接着，刘峰那张阴鸷而又扭曲的脸，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个在炼狱中挣扎了五年的少年，他的灵魂，早己被仇恨与血腥浸透。如果自己放任他去复仇，亲手杀死自己的姐姐，那之后呢？
他的人生，就真的能得到救赎吗？
不。
那只会将他彻底推入无尽的黑暗。杀戮的过后，是更深的空虚与罪孽。他将从一个受害者，彻底沦为一个与往昔的仇人并无二致的、双手沾满鲜血的怪物。
而自己，陈默，将成为这一切的推手，成为一个间接的、冷血的刽子手。
秦洛霜，这个女人，好毒的心计！
她抛出的，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一份“投名状”！
选择让刘峰动手，代表着他陈默彻底摒弃了世俗的法则，愿意踏入她那个弱肉强食、以暴制暴的黑暗世界。从此以后，他身上就打下了与她同类的烙印，再也无法分割。
选择将两人交由法律，则代表着他依旧天真，依旧对那套程序化的、未必能带来“绝对公正”的体系抱有幻想。在秦洛霜这种人的眼中，这或许是一种软弱，一种“投资价值”不足的体现。
无论怎么选，他都将彻底暴露在她的面前。
陈默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挣扎后，反而渐渐地，沉淀了下来。他那颗因愤怒与仇恨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也慢慢恢复了平稳。
他抬起手，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己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却让他的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在回答秦小姐的问题之前，我能否也问一个问题？”陈默放下茶杯，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上了秦洛霜的审视。
“有意思。”秦洛霜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秦小姐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我那位‘小舅子’从缅北捞出来，又精心安排了今晚这场大戏，图的是什么？”陈默的声音，不疾不徐，“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送我一个‘彩蛋’，看一场热闹吧？”
他将问题，原封不动地，踢了回去。
他要让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只会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莽夫。他是一个棋手，即便身在局中，他也要看清整个棋盘的走向，以及……对面那个执棋者的真正意图。
秦洛霜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了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动听，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令人心悸的妖异。
“陈默啊陈默，你这个人，还真是……越来越让我觉得有趣了。”她收起笑容，那双丹凤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欣赏的、真正的正视。
“你说的没错，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清冷的夜风，夹杂着庭院中花草的芬芳，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她旗袍的下摆和鬓角的碎发。
“我图的，是你这个人。”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缥缈，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了陈默的耳中。
“第一次见你，在鬼市，你一身地摊货，却敢跟金世昌那种老狐狸当面叫板。那时候，我看到的是你的‘胆’。”
“第二次，你带着那方砚台来找我，开口就要张伟的黑料。那时候，我看到的是你的‘谋’。”
“而今晚，你双线布局，一边在毕业晚会上将张龙那种跳梁小丑玩弄于股掌，一边借我的刀，让你那恶毒的前妻自投罗网。这，是你的‘智’。”
“有胆，有谋，有智。”秦洛霜转过身，月光为她那绝美的身姿，镀上了一层圣洁而又诡异的银边，“你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要稍加打磨，便能绽放出让整个江城都为之侧目的光芒。”
“而我，恰好是个喜欢收藏美玉的……商人。”
“我帮你，就是在投资你。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为我带来超额回报的、完美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只懂得用最原始、最愚蠢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的……野兽。”
她的话，终于揭开了那层神秘的面纱，露出了其下最真实、也最冰冷的商业逻辑。
陈默，是她的投资品。
今晚的一切，都是她对这件投资品的一次压力测试。
陈默的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走到了秦洛霜的身边，与她并肩立于窗前。
“那么，我想，我己经有答案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坚定。
秦洛霜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最终判决。
“刘菲，必须死。”
陈默缓缓地，吐出了这西个字。
秦洛霜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陈默却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但是，不是死在刘峰的刀下，也不是死在你的快艇上。她要死在法律的审判台上。”
“哦？”秦洛霜的眼中，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
“她涉嫌谋杀，骗保，这两条，足以让她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而现在……”陈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芒，“我们又知道了，她还涉嫌人口贩卖。五年前，她亲手将自己的弟弟推入地狱。这件事，必须公之于众！”
“我要让她，在众叛亲离的绝望中，被钉上道德和法律的双重十字架！我要让她，在铁窗之后，用她那肮脏的余生，去日日夜夜地，忏悔她犯下的罪孽！”
“对于她这种自私到了极点的女人而言，让她清醒地、绝望地活着，远比让她痛快地死去，要残忍一百倍！”
这番话，陈默说得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
秦洛霜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月光下，亮得有些吓人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那刘峰呢？”她问出了第二个关键问题，“他等了五年，就是为了复仇。你觉得，他会接受这样一种‘文明’的结局吗？他那头被仇恨喂养大的野兽，一旦失控，后果，你考虑过吗？”
“考虑过。”陈默点了点头，“所以，在把刘菲交给警方之前，我需要见他们一面。”
“就在你的船上。”
“我要给刘峰一个机会，一个当着他姐姐的面，将这五年来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都亲口说出来的机会。这是他应得的。”
“同样的，我也要让刘菲，亲眼看一看，她当年为了二十万就随意抛弃的弟弟，如今，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我要让她，在被法律审判之前，先接受来自人性的……终极审判！”
“至于之后……”陈默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刘峰的未来，我会负责。”
“他的人生，不该只有复仇。我会想办法，帮他拔掉心中那根毒刺，让他重新……学着做一回人。”
这，就是陈默的最终答案。
一个既没有选择嗜血的私刑，也没有选择单纯的、程序化的法律的答案。
他选择了一条更艰难，却也更彻底的道路。
他要的，不仅仅是复仇的，更是对罪恶最深刻的清算，以及……对一个迷途灵魂的、尝试性的救赎。
这，才是真正的“掌控”。
茶室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秦洛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陈默，那双深邃的丹凤眼中，光芒流转，变幻不定，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男人。
许久，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如暗夜昙花，绽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的美丽。
“陈默，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缓缓地，伸出了一只白皙如玉的、纤细的手。
“合作愉快。”
陈默看着她伸出的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与她轻轻一握。
两人的手，都是同样的冰冷。
却又仿佛，在这一握之下，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坚不可摧的盟约。
“现在，就去吗？”陈默问道。
“当然。”秦洛霜收回手，转身从墙上，取下了一件黑色的、绣着暗金凤凰纹样的披风，随意地披在了肩上，“我也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场好戏的最后一幕了。”
她走到门口，对着门外，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备车，去码头。”
夜色，更深了。
一辆黑色的帝王之翼，悄无声息地，从七号院的侧门滑出，融入了江城沉睡的街道。
车上，陈默与秦洛霜并肩而坐，一路无话。
但两人都知道，他们即将前往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码头。
那是一个审判的终点。
也是一个，崭新而又危险的、未来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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