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走出茶肆，身后那一道道敬畏而复杂的目光，便如同实质般黏在他的背上。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斗笠压得更低，不疾不徐地，汇入了鬼市那浑浊的人流之中。
他知道，刚才那一手，既是立威，也是警告。在这片没有律法、只信奉力量的土地上，适当地展露獠牙，远比一味的隐忍要安全得多。
麻烦，会自己绕开强者。
果然，他走出不过百步，周围的人群，便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通路。那些原本窥伺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也都悄然收敛。
就在他拐过一个街角时，一个瘦小的、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
陈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他的心神，却己然提到了最高。他那被真气强化过的听觉，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如同猫科动物般轻巧的脚步声。
是个高手。
至少，在敛息和潜行方面，是个高手。
陈立没有选择立刻发难，而是继续向前走，不动声色地，将对方引向了一条更为偏僻、昏暗的死胡同。
在那人跟进胡同的瞬间，陈立的身影，突兀地，从原地消失了！
那瘦小身影猛地一惊，下意识地便要后退，但己经迟了。
一只冰冷的、如同铁钳般的手，己经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阁下，跟了我这么久，有何指教？”陈立那经过“千幻脸”伪装的沙哑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的耳边响起。
那瘦小身影的身体，瞬间僵住，冷汗，一下子便从额头冒了出来。他能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蕴含着何等恐怖的力量。只要对方愿意，只需一瞬间，便能捏碎自己的肩胛骨！
“前……前辈饶命！”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小……小的没有恶意！只是……只是想跟前辈，做一笔生意！”
“生意？”陈立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是！是！”那人连忙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小的，名叫‘瞎子张’，在这鬼市里，靠卖些消息，混口饭吃。刚才，在孟婆茶肆，亲眼得见前辈神威，便……便斗胆，想问问前辈，是否需要一个，引路的人？”
陈立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虽然瘦弱，但肌肉紧绷，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也是个练家子，只是内息微弱，尚未入流。
“我需要什么，你怎么知道？”陈立冷冷地问道。
“前辈，您是生面孔。”瞎子张的声音，渐渐平复了一些，条理也清晰了起来，“而且，您刚才在茶肆里，虽然看似闭目养神，但小的敢断定，您一定是在听。听的，是关于那个叫陈立的小子的消息。”
陈立的眼神，微微一凝。
“这鬼市里，十个人里，有九个，是冲着那十万两悬赏来的。但您不一样。”瞎子张继续说道，“您听完之后，没有半分喜色，反而，气息更加内敛。小的斗胆猜测，您，要么是那陈立的仇家，想亲手了结他；要么……就是那陈立的朋友，想在这天罗地网中，救他一命！”
“无论是哪一种，您都需要情报，需要一个安全的落脚点，更需要一条，能悄无声息离开这鬼市的，路。”
陈立沉默了。
这个瞎子张，眼力，倒是毒辣。
“你想要什么？”
瞎子张听到这话，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赌对了！
“小的，不敢奢求太多。”他连忙说道，“只要前辈，肯出一百两银子，小的，便为您，安排好这一切！保证让您，在鬼市里，来去自如，不被任何人打扰！”
“一百两？”陈立的嘴角，在斗笠的阴影下，勾起一抹冷笑，“你的消息，值这个价吗？”
“值！绝对值！”瞎子张拍着胸脯保证道，“小的，在这鬼市里，钻营了十几年，这里的每一条耗子洞，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小的，还能为前辈，弄到城里最新的情报！包括那‘怒蛟帮’、‘铁掌盟’的动向，还有安国公那些‘更夫’的巡逻路线！”
陈立的手，终于，从他的肩膀上，松了开来。
“带路。”
他只说了两个字。
“好嘞！”瞎子张如蒙大赦，长长地，松了口气。他转过身，陈立这才看清，他的双眼，竟是灰白一片，显然，是个真正的瞎子。
一个瞎子，却能将周围的一切，洞察得如此细致入微。这鬼市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龙。
“前辈，这边请。”
瞎子张恭敬地，在前面引路，七拐八绕，带着陈立，钻进了一条又一条，比下水道还要狭窄、肮脏的小巷。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堆满了废弃杂物的垃圾堆前。
瞎子张在垃圾堆旁边的墙壁上，摸索了片刻，在一块松动的砖石上，按了三下。
只听一阵沉闷的机括声响，那看似坚实的墙壁，竟是缓缓地，向内打开了一道暗门。
一股更加潮湿、发霉的气味，从门后，涌了出来。
“前辈，请。”
陈立跟着瞎子张，走了进去。
暗门之后，是一间狭小而简陋的地下室，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
“前辈，您先在此处歇息。”瞎子张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将这小小的空间，照亮了几分，“这里，绝对安全。就算是‘怒蛟帮’的帮主，把整个鬼市翻过来，也找不到这里。”
陈立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扔了过去。
“我需要知道，关于‘天香楼’的一切。”
瞎子张接过银票，用手指，仔细地，了一下，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前辈，您算是问对人了！”他将银票，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天香楼’，可不简单啊！”
“它明面上，是京城里，最高档的青楼楚馆，销金之窟。但实际上，它，是整个京城，最大的情报集散地！”
“据说，‘天香楼’的后台，硬得能通天！无论是朝廷的王公贵族，还是江湖上的巨擘枭雄，都得给它几分薄面。在那里，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没有买不到的情报，也没有杀不了的人！”
陈立的眉头，微微蹙起。
监主，让自己去这么一个地方，接头？
“想要进‘天香楼’，可不容易。”瞎子张继续说道，“那里，不认银子，只认一种叫‘金丝楠’的特制令牌。而且，就算是有了令牌，进去之后，也只能在大堂里喝酒听曲。想要上二楼，见到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或是像‘红袖’姑娘那样的头牌，就必须，通过他们的‘考验’。”
“什么考验？”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瞎子张摇了摇头，“‘天香楼’的规矩，森严得很。据说，那考验，每一次，都不一样。有可能是考校武功，有可能是考校才学，甚至，有可能是，让你去杀一个人！”
陈立的心，又沉了几分。
看来，想要见到那个名叫“红袖”的女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今晚，安国公的‘更夫’，会进行全城大搜查。子时，是他们换防的空隙，也是离开鬼市，最好的时机。”瞎子张说道，“到时候，小的，再来带您出去。”
“好。”陈立点了点头。
瞎子张又交代了几句，便躬身退了出去，那道暗门，也随之，缓缓关闭。
整个地下室，再次，陷入了黑暗与寂静。
陈立盘膝，坐在木板床上，开始闭目调息。
他没有完全相信那个瞎子张的话，但他知道，对方提供的情报，至少有八成，是真的。
安国公，布下了天罗地网。
监主，却给了他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的人。
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但他，别无选择。
时间，在黑暗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暗门，再次，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前辈，时间到了。”
是瞎子张的声音。
陈立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体内的真气，己经恢复到了巅峰状态。
他站起身，跟着瞎子张，走出了地下室。
外面的鬼市，依旧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仿佛，是一座永不落幕的不夜城。
瞎子张带着他，避开了主干道，专门挑那些阴暗无人的角落走。一路上，陈立至少感觉到了，不下十拨，正在暗中巡逻的队伍。其中，甚至有几股气息，己经达到二流高手的境界。
看来，各大帮派，为了那十万两悬赏，还真是下了血本。
在瞎子张的带领下，他们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鬼市的边缘。
这里，是一条宽阔的、散发着恶臭的地下暗河。河边，停靠着几艘破旧的乌篷船。
一个戴着蓑笠的船夫，正靠在船头，闭目养神。
瞎子张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铜钱，递了过去。
那船夫，连眼睛都没睁，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铜钱，然后，指了指船舱。
“前辈，上去吧。”瞎子张低声说道，“这条河，可以首通城外的‘金水河’。从那里上岸，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城门所有的盘查。”
“你不走？”陈立看了他一眼。
“小的，就是这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瞎子张自嘲地笑了笑，“这鬼市，才是小的的家。前辈，祝您，一路顺风。”
说完，他对着陈立，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陈立没有再犹豫，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了乌篷船上。
船夫拿起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
小船，便如同离弦之箭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漆黑的河道之中。
……
半个时辰后。
京城，西城区，一处僻静的巷口。
陈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
那里，灯火璀璨，亮如白昼。一座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七层高楼，如同鹤立鸡群般，矗立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
楼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尽是些衣着华贵的富商巨贾，和佩刀带剑的江湖豪客。一阵阵靡靡之音，伴随着女子的娇笑声，从楼内，隐隐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那座楼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烫金大字。
天香楼。
陈立将斗笠，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自己半张脸。
他知道，从他踏出这片阴影，走向那片光明的那一刻起，一场真正的、致命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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