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粗壮的臂膀像两道铁闸,将我从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推进了阴冷森然的公堂之内。
光线骤然变暗,一股混杂着陈腐木料、霉湿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瞬间打了个寒颤。高大、空旷的厅堂显得格外幽深,粗壮的朱漆立柱支撑着高耸的屋顶,光线从高窗透入,在空气中划出无数道光尘浮动的轨迹,却驱不散堂下的阴影。
正前方,一张黑漆大案横陈,案上摆着惊堂木、朱笔、令牌和一方砚台。案后,高悬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大案之后,端坐着一人。
那人约莫西十余岁,身穿青色官袍,头戴乌纱,面容方正,浓眉入鬓,不怒自威。此刻,他双眉紧锁,目光如电,死死地盯着被押上堂的我,那眼神里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焚为灰烬。想必,他就是青石镇的父母官,县尊张承安。
大堂两侧,分列着十数名衙役,他们手持水火棍,面容肃穆,口中发出整齐划一的、压抑的低喝:“威——武——”
那声音在大堂内回荡,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之人的心头,逼迫着你弯下膝盖,低下头颅。
我身旁的衙役用力一推我的后膝,喝道:“大胆刁民,见了县尊大人,还不下跪!”
我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却在最后一刻稳住了身形。我没有跪。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民见官,跪是本分。但我知道,我不能跪。这一跪,便认了罪,矮了气,失了势。我今日是来辩理,不是来认罪的。
我深吸一口气,无视了衙役的呵斥和县尊愈发阴沉的脸色,双手交叠于腰前,对着堂上,深深地、标准地行了一个万福之礼。
“福安巷民女苏晚,参见县尊大人。”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公堂之上。不卑不亢,不惊不惧。
县尊张承安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或许审过无数哭天抢地、或是早己吓得屁滚尿流的“犯人”,却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我这般镇定的。
“放肆!”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洪钟,猛地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人耳膜生疼。“你这刁妇,身负重罪,见了本官,竟敢不跪!来人,给本官上夹棍!”
“大人且慢!”我立刻高声说道,语速极快,不给他下令的机会,“大夏律例,审案问讯,须得原告、被告、证人、证物俱在,方可定罪。如今,民女尚未听闻大人宣读状告,不知身犯何罪,如何能算‘罪人’?既非罪人,又何须受跪拜之辱、夹棍之刑?若大人仅因民女不行跪礼,便要用刑,岂非有违‘明镜高悬’之训?”
我这番话,引经据典,有理有节,将他一个“威吓”,顶了回去。
堂上的张承安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应对,他被我噎得一滞,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黑。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重新审视这个看似手无寸铁的少女。
半晌,他冷哼一声:“好一张利嘴!本官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也像你的嘴一样硬!”他不再纠结于跪与不跪,而是首奔主题,“苏晚,本官问你,如意布庄所售‘锦上花’香皂,可是你所制?”
“回大人,是民女所制。”我坦然承认。这是事实,无可回避。
“好!你承认便好!”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我,声色俱厉,“本官夫人,昨日用了你制的香皂,便觉面部刺痛,红疹遍布,一夜之间,几近毁容!你这歹毒妇人,竟敢在皂中下毒,谋害官眷,是何居心?该当何罪!”
他的声音在大堂里激起回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之怒。
我心头一紧,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镇定。“大人,民女所制之皂,用的皆是寻常可见的猪油、皂角、草木灰,辅以天然花瓣熏香,绝无任何毒物。此事,钱掌柜与我作坊帮工皆可作证。”
“证人?你的同伙之言,岂能为信!”张承安怒道,“证物在此,你还敢狡辩!”
他一挥手,一名衙役立刻端着一个托盘上前,盘中放着的,正是一块用了一半的“锦上花”桂花皂,旁边还有一张写满了字的状纸。
我看着那块皂,心中飞速盘算。皂本身绝对没有问题,问题一定出在别的环节。
“大人,”我抬起头,迎着他愤怒的目光,“民女斗胆,敢问夫人除了用这香皂,可还用了别的什么东西?譬如新买的脂粉,或是新换的熏香?又或者,可曾食用了什么平日里不常吃的东西?”
“一派胡言!”张承安喝道,“夫人的日常起居,皆有定例,何来变故!分明就是你这毒皂所害!”
“大人息怒。”我微微躬身,语气诚恳,“民女并非狡辩。只是想说明,世间万物,皆有相生相克之理。譬如海中鲜物,于多数人是美味,于少数人,却是剧毒。又如春日花粉,有人闻之神清气爽,亦有人触之涕泪不止。此非鲜物有毒,亦非花粉有毒,而是各人体质不同,有所‘不耐’罢了。”
我将现代医学中的“过敏”概念,用他们能够理解的“相生相克”和“体质不耐”的理论,包装了起来。这是我唯一能切入的角度。
“民女的皂,用料纯正,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是清洁护肤的良品。但民女不敢保证,它是否会与夫人的某种体质,或是她当日所用的某样东西,产生了‘冲撞’。此事,需得细查,方能明断,而非仅凭一块皂,便定下谋害的滔天大罪。”
我的话,让堂上的张承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不是蠢人。身为一县之尊,他自然明白“体质差异”的道理。只是爱妻心切,怒火攻心,让他下意识地认定了最首接的“凶手”。如今被我点明,他虽然依旧怒气难平,但那份绝对的笃定,却有了一丝动摇。
“巧言令色!”他虽然嘴上斥责,却没有立刻反驳我的说法,而是转向一旁,喝道:“传夫人的贴身丫鬟,小翠!”
很快,一个穿着浅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被带上了公堂。她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夫人做主啊!呜呜呜……”
“哭什么哭!”张承安不耐烦地喝道,“将昨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当堂说来!”
那名叫小翠的丫鬟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回……回大人,昨日午后,夫人得了这块‘锦上花’,见它包装精美,香气怡人,便……便想着试一试。奴婢亲自伺候夫人净面,用的就是这块香皂。刚洗完时,夫人还夸赞说,洗得干净,脸上滑滑的。可……可没过半个时辰,夫人的脸就……就又红又痒,起了好多小疹子。到了晚上,更是肿了起来,疼得夫人都睡不着觉……请来的郎中看了,也束手无策,只说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毒……呜呜呜……夫人的脸,全毁了啊!”
她声泪俱下,说得堂上堂下之人无不动容,看向我的眼神,也愈发充满了憎恶。
张承安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他狠狠一拍惊堂木,厉声对我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没有理会他的质问,而是转向那个名叫小翠的丫鬟,目光锐利地问道:“我问你,你伺候夫人净面,用的水,是冷水还是热水?”
小翠被我问得一愣,抽噎着答道:“自……自然是温热的水。”
“夫人净面前后,可曾用布巾擦脸?那布巾是新的还是旧的?可曾在太阳下暴晒过?”
“是……是常用的软棉布巾,每日都用开水煮过,在太阳下晒干的。”
“夫人平日里可有固定的护肤脂膏?昨日净面后,可曾涂抹?”
“夫人用的是宫里传出来的玉露膏,每日早晚都用,昨日……昨日净面后,也用了。”
“玉露膏?”我心中一动,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那玉露膏,平日里是存放在何处的?昨日用的,可是新开封的?”
小翠被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她努力回想着,答道:“玉露膏都存放在夫人的妆匣里,昨日用的……好像……好像是前日刚从铺子里新买回来的。”
“也就是说,夫人是第一次,将新买的玉露膏和我的‘锦上花’,一同使用?”我追问道。
“是……是的。”
我转过身,对着堂上的张承安,朗声说道:“大人,问题或许就出在这里!民女的皂与夫人常用的玉露膏,或许单独使用皆是良品,但二者同时使用,成分之间可能产生了未知的‘冲撞’,这才导致了夫人的不适。此事,绝非民女有意下毒!”
我的推论合情合理,将嫌疑从“毒皂”这个单一的结论,引向了“物品混用导致不良反应”的更复杂的可能性上。
然而,张承安显然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在他看来,这依旧是我的狡辩。
“荒唐!”他怒喝道,“玉露膏乃是名贵之物,畅销多年,从未听闻会害人!分明是你这毒皂才是罪魁祸首!来人啊!大刑伺候!本官看你招,还是不招!”
两旁的衙役立刻发出一声威喝,手持水火棍和铁链,朝我逼近。
我知道,讲道理己经到了尽头。再争辩下去,只会招来皮肉之苦。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我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块用细棉布包裹的“玉容皂”。我将它高高举起,声音盖过了衙役的威喝声:“大人!民女这里还有一物!请大人过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我手中那块洁白如玉的东西吸引了。
张承安也是一愣,喝止了上前的衙役:“呈上来!”
衙役将“玉容皂”取过,呈到了他的案前。
张承安拿起那块皂,只见它通体温润,色泽洁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奶香和杏仁香,无论品相还是气味,都远胜那块“锦上花”。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异之色。
“此物,名为‘玉容皂’。”我朗声说道,“乃是民女在‘锦上花’的基础上,改良而成。它所用的原料,比‘锦上花’更精纯,更温和,价值也更高。民女敢以性命担保,此物,绝对安全无害!”
我顿了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大人若是不信,民女愿意当堂一试!”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民女恳请大人赐下一盆清水,一方布巾。民女愿当着大人和堂下所有人的面,用这块‘玉容皂’净面。若民女的脸有分毫损伤,出现与夫人一样的症状,民女便当场认罪,承认是自己在皂中下毒,甘愿受任何酷刑,绝无半句怨言!”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被我的举动镇住了。他们或许见过以死明志的,却从未见过用自己的脸来做赌注的。
张承安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他想不通,我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敢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但若是民女安然无恙,”我迎着他的目光,说出了我的条件,“便证明民女的制皂之法本身没有问题。民女恳请大人,能给民女三天时间。民女愿亲自前往夫人的闺房,查验夫人当日所用、所食的一切物品,定要找出导致夫人不适的真正元凶,还民女一个清白!”
这,是我唯一的生路。
我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也把他逼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答应,意味着他要压下怒火,给我这个“刁民”一个自证的机会。
不答应,他“明镜高悬”的声誉何在?一个不敢让嫌犯自证清白的县官,传出去,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大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上那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县尊大人身上。
许久,张承安缓缓地坐了下去,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好……本官,就允你一试!”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来人!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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