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水。
葫芦谷的山洞里，篝火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只剩下几点猩红的炭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弟兄们大多己经进入了梦乡，均匀的鼾声和梦呓声此起彼伏。连日的训练和战斗，早己将他们的体力榨干到了极限。只有几个负责警戒的哨兵，还像幽灵一般，潜伏在山谷入口那冰冷的岩石后面。
萧卫国没有睡。
他靠在冰冷的山壁上，腹部的伤口在寒夜里隐隐作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借着洞口洒下的一缕微弱月光，用一块粗糙的砂石，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手中那枚冰冷的、黄澄澄的弹壳。
那是从他击毙日军大佐松井宏一那支枪里，退出来的最后一发子弹的弹壳。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异常专注，像是在雕琢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那上面，沾染过硝烟，沾染过鲜血，也承载了太多牺牲的记忆。但在他一遍又一遍的打磨下，那枚弹壳，渐渐褪去了所有的血污和晦暗，露出了黄铜本身那璀璨的、如同黄金般的光泽。
“长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独臂排长王铁柱，抱着一条破旧的毛毯，走了过来，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睡不着。”萧卫国没有回头，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
王铁柱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手中那枚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弹壳，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长官……你是在想……南京城里的事吧？”
萧卫国沉默了。
“别想了。”王铁柱叹了口气，“我们……己经尽力了。现在想那些，除了让自个儿心里添堵，没啥用。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带着剩下的弟兄们，在这山里，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萧卫国突然开口，反问道。
“然后？”王铁柱愣住了。
“然后，就我们这三十多个人，在这片大山里，当一辈子野人吗？”萧卫国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们打退了鬼子一次扫荡，两次扫荡。那第三次，第西次呢？我们的子弹，总有打光的一天。我们的粮食，也总有吃完的一天。到时候，怎么办？”
“我们，不能就这样，跟外面的世界，彻底断了联系。”
王铁柱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知道，萧卫国说的，是他们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他们像一群被世界遗忘的孤魂野鬼，虽然暂时安全，但却看不到任何的未来和希望。
“那……那依长官的意思？”
“我们要派人出去。”萧卫国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将那枚己经打磨得如同镜面般的弹壳，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派人，去后方。去寻找我们的大部队。去告诉他们，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打！”
“可是……”王铁柱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现在这南京周边，到处都是鬼子和二鬼子的关卡。我们的人，一露面，就会被发现。这……这不是派弟兄们去送死吗？”
“常规的办法，当然是送死。”萧卫国看着他，“但是，总有一些人，是日本人，防不住的。”
“谁？”
“老乡。”萧卫国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你是说……”王铁柱的眼睛，猛地一亮！
“没错。”萧卫国点了点头，“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熟悉这片山里所有小路，并且能自由进出鬼子封锁区的人，帮我们，送一封信出去。”
“这……这人可不好找啊。”王铁柱皱起了眉头，“现在这世道，人心隔肚皮。万一要是找错了人，把我们这老巢的位置给卖了，那我们……”
“所以，我才找你商量。”萧卫国看着他，“你是本地人，在这里土生土长。你告诉我，这方圆百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王铁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叼着一根早就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熄灭了的烟屁股，在脑子里，把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所有人，都过了一遍。
良久，他才猛地一拍大腿！
“有！”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谁？！”
“我们这山里，有个采药的郎中，叫孙老伯。”王铁柱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老头子七十多了，一辈子没出过这片大山。但是，这山里的每一条沟，每一道坎，他都比我们自己家的后院还熟！而且，他采的草药，经常要送到城里的药铺去卖。日本人占了南京之后，也盘查过他几次，但看他一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身上除了草药什么都没有，后来也就不怎么管他了。”
“最重要的是，”王铁柱的语气，变得无比肯定，“我敢用我这条胳膊担保，这个老头，绝对靠得住！我小时候，家里穷，我娘得了重病，没钱治。是孙老伯，不收一分钱，硬是把我娘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的！他说，中国人，不能见死不救！”
“中国人，不能见死不救……”萧卫国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好！就是他了！”他当机立断，“你，明天天一亮，就亲自去一趟！把他，请到我们这里来！”
“是！”
……
第二天，傍晚。
王铁柱带着一个身材瘦小、须发皆白，背着一个药篓的青衣老者，走进了葫芦谷。
“长官，孙老伯，我给您请来了。”
“孙老伯。”萧卫国从山洞里迎了出来，对着那位虽然满脸风霜，但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使不得！使不得啊，长官！”孙老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就是一个采药的草民，可当不起您这军爷的大礼！”
“您当得起。”萧卫国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所有在这片土地上，还在坚持着，没有屈服的中国人，都当得起这个礼。”
他将孙老伯，请进了山洞，亲自为他倒上了一碗热水。
“孙老伯，这次请您来，是有一件掉脑袋的事情，想请您帮忙。”萧卫国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孙老伯喝了一口水，暖了暖身子，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萧卫国。
“长官，您说吧。只要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做得到的。”
“我想请您，帮我们，送一封信，到大后方去。”
孙老伯的身体，猛地一僵。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长官，您这是……太看得起我这老头子了。”他缓缓地放下水碗，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是关卡。我一个采药的，连南京城都进不去，又怎么能把信，送到那千山万水之外的大后方去呢？”
“您有办法的。”萧卫国看着他，笑了，“我听说，您采的草药，有一种，叫‘龙胆’，只有昆仑山上才有。但您，却总能弄到。而且，成色，比任何一家的都好。”
孙老伯的瞳孔，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看似只是一个普通军官的男人！
这是他们地下交通站之间，用来核实身份的……最高级别的暗语！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萧卫国摇了摇头，“重要的是，我们，是同一路人。”
“我们，都是想让这个国家，能重新站起来的人。”
孙老伯看着他，又看了看山洞里，那些虽然衣衫褴褛，但眼神却异常坚毅的士兵。他那颗早己古井不波的心，在这一刻，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萧卫国，对着所有在场的士兵，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长官……你们……受苦了。”
萧卫国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早己写好的、薄薄的信，和那枚被他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光亮的弹壳。
“老伯，这封信，请您，无论如何，也要交到重庆，《申报》报社，一个叫沈若雪的记者手上。”
他将那枚弹壳，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信封。
“还有这个。您告诉她，看到这个，她就会明白。”
“告诉她，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告诉她，我跟她，有一个约定。一个，关于胜利的约定。”
“现在，这个约定，还算数。”
孙老伯接过那封承载着无尽思念和希望的信，郑重地，揣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
“长官，您放心。”他看着萧卫国，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这条老命，就算是扔在这路上，也一定，把您的‘约定’，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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