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雾尚未散尽。
堂屋里，顾峥将那碗红糖水放在桌上，热水蒸腾出的甜气，在清冷肃杀的空气中氤氲出一丝暖意。
“昨晚，谢谢你。”他率先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没了昨夜的暴戾，只剩下一种历经风暴后的沉寂。
林素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碰那碗红糖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做了盟友该做的事。现在，轮到你了。”
顾峥明白她的意思。他点了点头，从怀里重新拿出那块用布包好的金属残片，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这是昨晚那人送来的东西。”他言简意赅地开始叙述，“三个月前，我带队在西南边境执行一次特殊任务，任务内容是清剿一伙入境的武装特务。我们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就在即将完成合围的时候，矿洞内部发生了剧烈爆炸。”
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林素能从他微微绷紧的身体线条中，感受到那段记忆背后隐藏的血与火。
“官方结论是，特务引爆了预先埋设的炸药，与我们同归于尽。我的小队，除了在外围接应的两人，全军覆没。我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左腿被一块弹片击中，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林素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块金属残片上。它己经严重扭曲变形，表面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琉璃状光泽，显然是经历过极高的温度。
“这块残片，是昨晚那位同志从爆炸核心区偷偷带出来的。它不是我们部队制式装备的任何一部分，也不是己知特务常用爆炸物的残留。”顾峥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芒，“最关键的是，我记得很清楚，在爆炸发生前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杏仁的味道。”
“那是高能化学爆炸物才会产生的特殊气味，绝非普通炸药。”
林素的心头微微一震。杏仁味，在现代通常指向苦味酸或者某些特定类型的塑胶炸药，这些东西的威力、稳定性和技术含量，都远超这个时代常规的TNT。
“你的意思是，引爆炸药的另有其人，或者说，那伙特务使用的武器，远超你们的预估？”林素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不止。”顾峥摇了摇头，拿起那块残片，指着上面一处被熔得有些模糊的角落，“你看这里。”
林素凑近了看，在那片焦黑的金属上，隐约能看到几个残缺的字母和数字烙印：“……77……B？”
“这是我们军工体系内，一个高度保密的研究所的产品编号格式。”顾峥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冷得像冰，“这个研究所，只为京城军区总部首属的几个特殊单位提供装备。换句话说，能引爆这种东西，并精确地将我们整个小队埋葬在里面的，绝不可能是那伙境外特务。而是我们自己人。”
“一个，有能力接触到核心机密，并且精准掌握我们行动路线的……内鬼。”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又重逾千斤。
这是一个足以掀起军中惊涛骇浪的结论。难怪他昨夜会失控，这种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的背叛，足以摧毁任何一个铁血军人的意志。
林素沉默了。她现在终于明白，顾峥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庞大而危险的阴影。敌人藏在暗处，位高权重，而他如今只是一个伤残退役的军人，手中唯一的证据，就是这块见不得光的金属片。
“送信给你的人，安全吗？”她问了另一个关键问题。
“他叫石头，是我带过的兵，也是我最信任的兄弟。他会照顾好自己。”顾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沉痛，“现在，你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了。你还确定，要当我的盟友吗？”
他把选择权，重新交还给了林素。这是一份坦诚，也是一份试探。他给了她退出的机会。
林素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为什么不呢？你的敌人越强大，就越说明你这条腿恢复的价值有多大。顾峥，从你答应让我为你治疗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己经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现在，我的任务是让你重新站起来，而你的任务，是在此之前，活下去，并搜集更多的线索。”
她的镇定和理智，像一剂强心针，注入顾峥几乎冰封的心。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娶了这个女人，或许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一次决定。
“好。”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从今天起，我的命，也交给你。”
这是一个军人最重的承诺。
联盟的基石，在这一刻，才算真正夯实。
吃过早饭，顾朗和顾玥被林素打发去后山砍柴，并嘱咐他们中午再回来。两个孩子虽然好奇，但看到哥哥和嫂子严肃的神情，还是懂事地拿着砍刀和绳子出了门。
东屋里，林素让顾峥趴在炕上，脱掉外裤，只留一条短裤。
她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一个布包，里面是那套秘银针和一小罐她从空间里取出的、用普通药瓶伪装好的活血化瘀药膏。
“我要开始了。”林素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的专业和冷静，“首先是推拿，目的是松解你腿部深层的肌肉筋膜粘连。这个过程会非常疼，比昨天的检查要疼十倍。我这里有一块干净的毛巾，你咬着，但无论多疼，你都不能动，否则肌肉紧绷，前功尽弃。”
顾峥趴在炕上，将脸埋在枕头里，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沉闷的“嗯”声。
林素深吸一口气，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他那条萎缩的左腿上，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混合着些许热意弥漫开来。
她的双手复上他的小腿，触手一片冰凉和僵硬。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人体肌肉与神经的解剖图，手指则像最精密的探头，感受着皮下每一寸组织的纹理和状态。
找到了！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双手拇指猛然发力，精准地按在了小腿后侧一个僵硬的筋结点上，随即开始用一种螺旋式的劲力向深处按压、剥离。
“唔！”
顾峥的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枕头下传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仿佛有两根烧红的铁钎，正狠狠地钻进他的骨髓深处，再蛮横地搅动、撕扯。冷汗瞬间就浸湿了他的后背。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起腿来抵抗，却被林素一声低喝制止。
“别动！放松！”
顾峥死死咬住嘴里的毛巾，青筋从他的脖颈和额角暴起，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感觉自己的整条左腿都像是不属于自己了，只有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在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林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推拿按摩，尤其是这种针对深层粘连的治疗性推拿，极其耗费体力。但她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她顺着经络，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推过去。每到一处粘连最严重的地方，她都会重点施以手法。顾峥的闷哼声就没停过，那块毛巾几乎要被他咬烂。
趴在冰冷的炕上，承受着肉体上的极致痛苦，顾峥的意识却 异常 清醒。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林素双手的按压揉捏，他那条原本麻木、僵硬、毫无知觉的腿，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一点点地撕开、融化。
一股股久违的、带着酸胀感的暖流，开始在被冰封的肌肉组织里艰难地穿行。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林素终于停下了手。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也有些苍白。
“好了。”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顾峥缓缓地松开嘴里的毛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场惨烈的肉搏战中活了下来，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没有一丝力气。
“你……感觉一下，脚趾。”林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脚趾？
顾峥的意识有些恍惚。自从受伤后，他的左脚脚趾就再也没有听从过大脑的指挥，像死物一样毫无反应。
他闭上眼，用尽全部的意念，向自己的左脚大拇指，发出了一个“动一下”的指令。
一秒，两秒，五秒……
依旧是毫无反应的死寂。
一股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难道，还是不行吗？
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左脚大拇指的神经末梢，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幻觉般的……痒意。
紧接着，那个己经僵死了三个多月的脚趾，竟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虽然那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顾峥却感受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睁开眼，撑起上半身，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脚。
林素正蹲在那里，指着他的脚趾，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看到了吗？神经传导正在恢复。这只是第一次，效果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顾峥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趾，再一次集中精神。
那根大拇指，在万众瞩目之下，又一次，轻微地，但确实无疑地，动了一下。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顾峥的眼眶。
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未曾流过一滴泪的铁血硬汉，此刻，眼圈却控制不住地红了。
他没有哭，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那是希望。
是真真切切、可以触摸到的，重生的希望！
林素没有打扰他。她安静地收拾好东西，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将空间留给了这个正在与过去和未来交战的男人。
她走到院子里，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知道，从今天起，顾峥这头沉睡的雄狮，己经开始苏醒。而她，将是他最锋利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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