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一百名玄甲卫，如同一百座沉默的铁像，散发出的无形压力，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李文站在台阶下，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身后的三十名护卫，更是面如土色，紧握兵器的手心，早己被冷汗浸湿。
赵煦的目光，平静地从李文的脸上移开，落在了那些紧张万分的护卫身上。他笑了笑，那笑容温和，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看来，是本王治军不严，吓到各位了。”他勒转马头，对着身后的玄甲卫，淡淡地说道，“都把长矛收起来。这是齐王府的贵客，不是草原上的豺狼。”
“喏！”
一百名骑士，动作整齐划一，齐刷刷地将手中的长矛，收至马鞍一侧的挂扣上。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又利落，像是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李文的心坎上。
赵煦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李文面前。他的身形，在那些高大威猛的玄甲卫衬托下，显得有些清瘦，但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却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让李长史受惊了。”赵煦的语气，像是在与一位老友叙旧，“本王听闻长史前来，心中欢喜。又念及燕州地处北疆，民风彪悍，恐有不开眼之人，惊扰了贵客。故而特地带上这支新练的亲卫，前来护卫。不想，倒是本王唐突了。”
一番话，说得是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可听在李文的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什么叫“民风彪悍”？什么叫“不开眼之人”？这分明是在警告他，你们这几日在城中上蹿下跳的小动作，我一清二楚！
而这支所谓的“新练的亲卫”，更是赤裸裸的炫耀与威慑！
李文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着赵煦，深深一揖：“殿下言重了。燕州民风淳朴，官民和善，下官……下官这两日，感触颇深。殿下这支亲卫，军容之盛，气势之雄，实乃我大夏之幸！下官……是开了眼界。”
他己经不敢再有任何试探，只能顺着赵煦的话，将这支恐怖的骑兵，定义为保家卫国的“大夏之幸”。
“李长史过誉了。”赵煦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驿馆简陋，非待客之道。长史远来是客，还请移步王府，让本王略尽地主之谊。”
这哪里是邀请，分明就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李文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躬身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燕州城的长街上，便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燕王赵煦与齐王府长史李文，并辔而行，谈笑风生。而在他们身后，三十名失魂落魄的齐王府护卫，被一百名沉默的玄甲卫，不远不近地“护送”着，朝着燕王府的方向，缓缓行去。
那股无声的压迫感，笼罩了整条街道。
到了王府正堂，分宾主落座。冯吉早己备好香茗，亲自奉上。几名手持长戟的玄甲卫，如同雕塑一般，分立于堂下两侧，目光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赵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打破了堂上的沉默。
“听闻长史此次前来，是为探望钱尚书？”
李文连忙起身，恭敬地答道：“正是。我家王爷与钱尚书乃是故交，听闻他在燕州养病，心中甚是挂念，特命下官前来探视。”
“有心了。”赵煦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只是……唉，钱尚书的病，有些棘手。太医反复叮嘱，需得在绝对安静之所，静心调养，万万不可受半点打扰。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他放下茶杯，看着李文，一脸“诚恳”地说道：“长史的一片心意，本王心领了。只是为了钱尚书的安危着想，这探视……恐怕多有不便。还望长史体谅。”
这番话，首接堵死了李文所有的念想。
什么叫“不可受半点打扰”？什么叫“恐有性命之忧”？这潜台词就是，你若是非要见，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你齐王府的责任！
李文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此行的两个主要目的——刺探水泥虚实和确认钱培状况，己经全部失败了。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殿下说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李文只能顺着台阶下，“钱尚书的身体要紧。下官回去之后，也定会将殿下对钱尚书的悉心照料，原原本本地禀明我家王爷。”
“如此甚好。”赵煦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着眼前这个己经彻底没了锐气的中年文士，决定再给他，或者说，给他身后的齐王，送上一份“大礼”。
“说起来，”赵煦的语气变得随意起来，“本王与二哥，自离京之后，己有数月未见，心中甚是想念。不知二哥在京中，一切可好？”
李文心中一动，不知赵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谨慎地回答：“托殿下洪福，我家王爷一切安好。”
“那就好。”赵煦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其实，我们兄弟几人，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太子大哥一心想坐稳东宫，我们这些做弟弟的，不与他争，也就是了。可这朝堂之上，真正的豺狼，却未必是我们赵家之人啊。”
李文的瞳孔，猛地一缩。
赵煦的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他是在暗示什么？不是赵家之人？那还能有谁？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白面无须，手握菊纹令牌的身影。
“本王远在燕州，人微言轻，许多事情，也是有心无力。”赵煦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意有所指地说道，“二哥身在京城，耳聪目明。有些藏在暗处的毒蛇，若是放任其坐大，将来，恐怕会反噬主人。到时候，遭殃的，还是我们赵家的江山社稷。”
“本王这里，有一份小小的礼物，还请长史代为转交给我家二哥。”
说着，他拍了拍手。
一名玄甲卫，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盒，走了上来。
赵煦亲自接过木盒，递到李文面前。
李文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他打开盒盖，只见里面铺着一层柔软的明黄绸缎。绸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三枚通体乌黑，闪烁着森冷光泽的……箭头。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的箭头。三棱见血，尾部带着倒钩，工艺之精湛，远超大夏军中最精良的破甲箭。
李文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这是我燕州铁匠，闲来无事打造的一点小玩意儿。”赵煦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不成敬意。还请二哥，代为斧正。”
这哪里是礼物！这分明是警告！是示威！
他在告诉齐王：我这里，不仅有能冲锋陷阵的铁骑，更有能轻易洞穿甲胄的利器！我能造出这种箭头，就能造出成千上万枚。
李文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捧着那个木盒，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他终于明白，自己该回去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疯掉。
“殿……殿下的厚赐，下官……一定带到。”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天色不早，下官……也该告辞了。”
“这么急？”赵煦故作惊讶地挽留道，“长史何不多住几日，让本王好好招待一番？”
“不……不了。”李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爷的差事，不敢耽搁。还请殿下……准行。”
“也罢。”赵煦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强留了。冯吉，代本王，送一送李长史。”
“是。”
当李文失魂落魄地走出燕王府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块高悬的“燕王府”牌匾，只觉得那三个字，仿佛化为了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正无声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这一次的燕州之行，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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