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这三天里，姜念的生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婉拒了军区领导安排的欢送宴，只是像所有即将远行的孩子一样，帮着王秀英收拾屋子，整理行李。
她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行李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专业相关的书籍，以及那份被她珍藏起来的录取通知书。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在外人看来，这完全是一个朴素、上进、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大学生，即将踏上求学之路的正常模样。
只有姜念自己知道，在那份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暗流。她每一次整理衣物，每一次翻动书页，都在脑海中模拟着即将到来的旅程中可能遇到的每一种突发状况。
火车上的扒手，突发疾病的乘客，热情过度的同乡，甚至是乘务员的一次“无心”的询问……任何一个看似寻常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敌人发动攻击的契机。
她就像一个即将走上钢丝的演员，必须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演练到天衣无缝，因为她知道，钢丝之下，是万丈深渊。
出发那天，是个晴朗的秋日。
王秀英拉着她的手，眼眶红红的，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念念啊，到了首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记得加衣服，钱不够了就给家里来信，别委屈了自己……”
姜念微笑着点头，一一应下，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在这场冰冷的博弈中，王秀英这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算计的关怀，是她心中最柔软的慰藉。
“王姐，你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和我哥，也要多保重身体。”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王秀英，姜念坐上了一辆送她去火车站的吉普车。开车的，是周正钧的警卫员，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正是周正钧本人。
车子平稳地驶出军区大院，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丫头，怕吗？”周正钧看着身旁正望着窗外出神的姜念，轻声问道。
姜念回过头，迎上他关切的目光，坦然地摇了摇头：“怕。但更多的是……兴奋。”
周正钧微微一怔。
“象棋里，最危险的棋子，往往也是最有价值的棋子。”姜念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冷静而理智的光芒，“我现在就是那枚过了河的‘卒’，虽然步步惊心，但也只有不断向前，才有机会……将死对方的‘帅’。”
听着她这番话，周正钧心中百感交集。他既为她的早慧和坚韧感到骄傲，又为她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背负如此沉重的使命而感到心疼。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英雄牌钢笔，递给了姜念。
“拿着这个。这是首都大学的校庆纪念版，很适合你学生的身份。”
姜念接过钢笔，入手微沉，笔身是经典的黑色，上面刻着一行小字“首都大学建校六十周年纪念”。她拔开笔帽，发现里面己经上好了墨水。
“这支笔……”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周正钧。
“笔帽的顶端，可以按动。”周正钧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正常情况下，不要去碰它。但如果你遇到了无法应对的、最紧急的危险，就连续按动三次。笔尖里会弹出一根极细的钢针，上面有特制的麻醉剂，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在三秒内失去行动能力。同时，笔的内部有一个微型发信器，只要你按动，无论它是否弹出钢针，我们的人都会在三分钟内，不惜一切代价，赶到你的身边。”
姜念的心猛地一沉。
一支笔，既是武器，也是求救信号。
这看似寻常的开学礼物，背后却是国家最顶尖的科技和最精锐的力量。她点了点头，将钢笔小心地插在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那个位置，只要一抬手，就能立刻触碰到。
“还有，”周正钧继续说道，“到了车站，我会送你到站台。从我离开你的那一刻起，‘护送’任务就正式启动了。记住，你不需要去寻找他们，更不要试图与他们建立任何联系。他们是影子，是空气，你只需要当他们不存在。你要做的，就是扮演好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明白吗？”
“我明白。”姜念郑重地点了点头。
吉普车在火车站前停下。
七十年代的火车站，永远是喧闹和拥挤的代名词。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烟火味、汗水的酸腐味和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气味。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动，南腔北调的叫喊声、孩子的哭闹声、火车的汽笛声，交织成一首杂乱无章的交响曲。
周正钧提着行李箱，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护着姜念，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地向前穿行。
姜念的目光，看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实则像一台最高精度的雷达，飞快地扫描着从她身边经过的每一张面孔。
那个在报刊亭前，一张报纸看了足足五分钟的中年男人。
那个抱着孩子，眼神却始终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的年轻母亲。
那对依偎在一起，看似在说情话，身体却始终保持着随时可以发力姿势的年轻情侣。
还有那个靠在墙角，擦拭着一双旧皮鞋，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站台入口的擦鞋匠。
这些人，是敌是友？
他们之中，谁是“鹰隼”？谁又是“棋手”布下的暗子？
姜念不知道。
这种敌我难辨的感觉，让她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她只能强迫自己放松面部肌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女的羞涩和紧张。
检票口，周正钧将行李箱和车票交到她的手上，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念念，记住，到了首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照顾好自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周爷爷，您也保重。”
一个拥抱，一次挥手。
周正钧转身，逆着人流，消失在了站台的入口处。
当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姜念感觉到，那张无形的大网，瞬间收紧了。
她成了汪洋中的一叶孤舟。
不，她不是孤舟。她知道，在看不见的水面之下，有无数忠诚的鲨群在为她护航。但同时，在更深的海底，也有嗜血的巨兽，正睁着贪婪的眼睛，等待着她露出破绽。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箱，随着人流，走向自己的车厢。
就在她即将踏上车厢台阶的那一刻，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了她的后背上！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一边道歉，一边试图从她身边挤过去。
姜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下撞击，力道极大，绝非无意！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去摸口袋里的钢笔。
然而，就在那个男人即将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异变陡生！
旁边那对一首依偎在一起的年轻情侣，仿佛脚下被绊了一下，那个男人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撞人的汉子倒了过去。而那个女孩，则顺势向前一扑，正好挡在了姜念和那个汉子之间，同时用手“扶”住了姜念的胳膊，嘴里连声说着：“小心！”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个撞人的汉子，被情侣中的男人一撞，身形一个踉跄，错失了与姜念进一步接触的机会。他恶狠狠地瞪了那对“笨手笨脚”的情侣一眼，骂骂咧咧地挤上了另一节车厢。
而那对情侣，则满脸歉意地对姜念笑了笑，然后扶着彼此，登上了姜念所在的车厢。
姜念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己经冒了出来。
刚刚那一幕，看似是一场混乱的意外。但她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个女孩扶住自己胳膊的瞬间，她的指尖，在自己的手腕上，用一种极快的频率，轻轻敲击了三下。
那是一种军队内部专用的摩斯电码。
翻译过来，只有一个字。
“安”。
是自己人！
姜念的心，终于稍稍落回了实处。她对着那对情侣，感激地点了点头，也提着行李箱，走进了车厢。
她找到了自己的卧铺车厢。是一个西人间的软卧包厢。
包厢里，己经有了一个人。
正是那个在报刊亭前，看了五分钟报纸的中年男人。他看到姜念进来，只是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又继续看自己的报纸，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姜念将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在自己的下铺坐了下来。
很快，那对年轻情侣也走了进来，他们的铺位，正好是姜念对面的上下铺。
女孩看到姜念，友好地笑了笑：“真巧啊，我们一个包厢。”
“是啊，真巧。”姜念也微笑着回应。
火车缓缓开动，汽笛长鸣，窗外的站台和送行的人群，开始缓缓向后退去。
城市的光影，在窗外飞速流逝。
姜念靠在窗边，看着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的心中，没有离愁，只有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包厢里很安静，只有火车行驶时，铁轨发出的“哐当哐当”的节律声。
中年男人在看报。年轻情侣在低声说着悄悄话。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但姜念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场无声的战争，己经在这小小的包厢里，正式拉开了序幕。
她不知道敌人会从哪里出现，以何种方式出现。
但她知道，她身边的这三个人，会是她最坚实的盾牌。
火车驶入夜色，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流萤一样，一闪而过。
姜念躺在铺位上，闭着眼睛，却没有丝毫睡意。她的手，始终轻轻地搭在自己上衣的口袋上。
那里，放着她的船票，也放着她的……战书。
首都，我来了。
“棋手”，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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