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曦揣着黄公子给的五十两银子,指节无意识地着布包的边缘——那银子是官铸的马蹄银,沉甸甸的压在腰间,隔着粗布外褂都能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触感。他站在扬州城最热闹的东关街口,眼前的景象比码头更甚: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踩得油亮,两侧的店铺幌子在春风里招摇,有卖丝绸的“云锦庄”,挂着水绿、绯红的料子;有卖茶叶的“碧螺春”,门口摆着竹编的茶篓,飘着清雅的茶香;还有卖胭脂水粉的“香雪阁”,柜台前围着几个穿碎花布裙的丫鬟,叽叽喳喳地挑选着。
而最惹眼的,当属街中段那座三层砖木小楼——醉仙楼。
这楼比周围的店铺高出一截,飞檐翘角上雕着青灰瓦兽,檐下挂着十六盏朱红的宫灯,灯面上绘着“八仙醉酒”的图案,风吹过,灯穗子轻轻晃动,映得瓦兽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正门上方的黑漆金字匾额,是扬州八怪里金农的手笔,“醉仙楼”三个字瘦硬疏朗,带着股文人的仙气,匾额边缘还嵌着一圈细巧的铜钉,阳光下闪着微光。
楼前的石阶是汉白玉的,被磨得光滑如玉,两侧各立着一尊半人高的石狮子,狮子嘴里衔着石球,眼神威严。往来的客人多是穿绸缎的富商,或是戴顶戴的官员,他们迈着方步上石阶,腰间的玉佩、手里的折扇,都透着股富贵气。门口迎客的店小二有三个,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见了客人便弓着腰,一口地道的扬州话听得人熨帖:“爷,里面请!楼上雅间刚空出来,临窗的位置,能看见运河的景儿!”
韩曦整了整身上的粗布外褂——这是昨晚王老汉找给他的,半旧的靛蓝色,领口缝着块补丁,他把T恤的卡通图案塞进裤子里,只露出干净的袖口。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着酒楼飘出的菜香、街边小贩的糖粥香,还有河风带来的水汽,这是属于扬州城的烟火气,鲜活又踏实。
他迈步走上石阶,刚到门口,左边那个圆脸的店小二就迎了上来,眼神先扫了扫他的外褂,又落在他攥着布包的手上,见他虽穿得普通,却干净利落,倒也没怠慢,笑着问:“这位爷,就您一位?还是约了朋友?”
“就我一位,找个靠窗的座儿。”韩曦学着扬州话的腔调,尽量让尾音软些——他昨晚听王老汉说过,扬州人说话喜欢带点“儿化音”,听着亲切。
“好嘞!”店小二应着,领着他往里走。一楼的大堂摆着十二张方桌,己经坐了七八桌客人,大多是商人模样的汉子,正围着桌子喝酒划拳,声音洪亮。靠里的一张桌前,坐着两个穿藏青补服的官员,正低声说着话,面前摆着一碟酱鸭、一盘炒虾仁,还有一壶黄酒。
店小二领着韩曦上了二楼,楼梯是实木的,踩上去“咯吱”响,扶手上包着层浆,摸起来光滑。二楼比一楼安静些,摆着八张方桌,靠窗的位置空着两张。店小二把他领到靠东的那张,推开窗户,一股河风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水汽。窗外就是东关街,街上人来人往,挑着担子的小贩喊着“糖粥——桂花糖粥——”,声音软糯;推着独轮车的脚夫哼着江南小调,调子轻快;远处的古运河上,乌篷船缓缓划过,船头的艄公戴着竹编斗笠,手里的橹摇得慢悠悠,一派江南水乡的热闹景象。
“爷,您先坐,我给您沏壶茶。”店小二递过一个白瓷茶杯,又从旁边的茶桶里舀了些茶叶,倒进杯里,拎起桌上的铜壶,滚烫的开水冲下去,茶叶在杯里舒展开来,是扬州本地的绿杨春,汤色嫩绿,飘着股淡淡的兰花香。
韩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不烫,带着股清甜,正好压下路上的口渴。这时,店小二递过一本线装的菜单,封面上绣着朵浅粉色的荷花,针脚细密,里面的菜名用小楷写着,密密麻麻都是淮扬名菜:蟹粉狮子头(一两银子一份)、大煮干丝(八钱银子)、翡翠烧卖(西钱银子一笼)、扒烧整猪头(二两银子)、清炖鸡孚(一两二钱)……每个菜名旁边,还注着食材来源,比如“蟹粉狮子头:选用高邮湖大闸蟹,五花肉取肋条部位”,透着股讲究。
韩曦翻着菜单,手指在“大煮干丝”上顿了顿——这是淮扬菜的代表作,最考刀工和吊汤的功夫,正好能看看扬州顶尖酒楼的水平。他抬头问店小二:“你们这儿的招牌菜,是哪道?”
“那必然是咱们李师傅的‘金牌大煮干丝’!”店小二眼睛一亮,嗓门也高了些,凑到桌前低声说,“爷您不知道,咱们这干丝,选的是高邮湖的大白豆腐干,每天天不亮就派人去码头接,新鲜得很!李师傅切的丝比头发丝还细,一碗干丝能有三百多根!高汤是用老母鸡、金华火腿、东海干贝吊了三天的,火都不能大,得用文火慢慢煨,再配上鲜虾仁、春笋丝、鸡丝,一口下去,鲜得能掉眉毛!前两天盐商汪老爷来吃,还赏了李师傅一两银子呢!”
韩曦心里一动——盐商汪老爷?刚才在码头听孩子们说过,汪家是扬州最大的盐商,家里有几十艘盐船,连知府都要给几分面子。他点头:“就来这个,再配一碟烫干丝,一碗阳春面。”
“好嘞!金牌大煮干丝一份,烫干丝一碟,阳春面一碗!”店小二吆喝着,转身下了楼,声音在楼梯间回荡。
韩曦端着茶杯,一边喝茶,一边留意周围的动静。邻桌坐着两个穿绸缎的胖子,一个穿宝蓝色,一个穿酱紫色,都戴着瓜皮帽,帽檐上缀着颗珍珠,手里把玩着翡翠扳指。穿宝蓝色的胖子正用牙签剔着牙,低声说:“听说了吗?李大人(指李卫)昨天傍晚到了扬州,就住在城南的驿馆里,带了十几个随从,看着像是来查盐务的。”
穿酱紫色的胖子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笑道:“查盐务是假,选御厨才是真!这次南巡,皇上要在扬州住半个月,御膳房得从本地选厨子,这可是个好机会!咱们汪家己经打点好了知府衙门,给了张知府五百两银子,只要李大人点个头,咱们家的王厨就能进御膳房,到时候咱们汪家在扬州的面子,可就更大了!”
韩曦心里一凛——汪家果然在争御厨的名额!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挡住脸,继续听。穿宝蓝色的胖子又说:“不过最近也不太平,码头那边有人看见几个陌生人,操着北方口音,打听‘朱三太子’的消息,怕是‘反清复明’的余党又冒头了。昨天漕帮的人还抓了个可疑的,搜出了一把短刀,上面刻着‘反清’两个字。”
“嗨,管他什么余党,有李大人在,翻不起大浪!”穿酱紫色的胖子满不在乎地说,“咱们只要把御厨的名额拿到手,比什么都强!”
韩曦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残明势力果然在扬州活动,还和漕帮有冲突。他想起怀里的《韩氏食典》,爷爷说过,这本食谱里藏着“前朝的秘密”,难道和朱三太子有关?
没一会儿,楼下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店小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来了,托盘里放着三道菜。先上的是烫干丝,用一个白瓷圆盘装着,干丝码得整整齐齐,像小山一样,上面撒着细细的姜丝、翠绿的香菜,旁边放着一小碟酱油和一小勺麻油,酱油是本地的三伏酱油,颜色红亮,麻油是黑芝麻榨的,飘着股香气。
接着是金牌大煮干丝,用一个敞口的白瓷海碗装着,汤色呈浅褐色,里面浮着细如发丝的干丝,还有粉红色的虾仁、嫩黄色的笋丝、白色的鸡丝,上面撒着点葱花,看起来确实精致。最后是阳春面,用一个青瓷碗装着,面条卧得整齐,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汤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香气扑鼻。
韩曦先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烫干丝,放进嘴里嚼了嚼——干丝嚼着有些硬,像是没泡透,姜丝切得太粗,有股辛辣味,酱油里加了太多糖,甜得发腻,麻油也放少了,香味不足。他放下筷子,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大煮干丝的汤,抿了一口,眉头微微皱起:高汤里的火腿味太冲,盖过了老母鸡的鲜,喝着有些咸;干丝虽然细,却煮得不够透,嚼着还有点生涩,像是只煮了一炷香的时间;虾仁也不够弹,咬起来有点面,像是放了半天的冰鲜虾;笋丝颜色发暗,吃着有股罐头味,不是新鲜的春笋。
“这位爷,您觉得咱家的菜怎么样?”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紫檀木的算盘,算盘珠油亮,显然用了不少年。他是醉仙楼的老板,姓周,叫周德发,刚才在一楼柜台后算账,看见韩曦皱眉头,便上来问问。
韩曦放下勺子,笑着说:“周老板,您这醉仙楼的名声,扬州城里没人不晓,来之前我还特意打听,说您这儿的大煮干丝是扬州第一。但说实话,这道金牌大煮干丝,怕是还差点意思。”
周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嘴角的山羊胡抖了抖,语气里带着点不悦:“哦?这位爷倒是说说,差在哪儿了?咱们李师傅可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厨,以前在江宁织造府做过厨子,给曹大人(指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做过菜,来咱们醉仙楼二十年了,做了二十年大煮干丝,还没人说过差呢!”
周围几桌的客人也看了过来,刚才那两个盐商胖子更是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等着看笑话——在醉仙楼挑刺,这小子怕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韩曦却不慌不忙,站起身,走到周老板身边,指着碗里的干丝说:“周老板您看,这干丝虽然切得细,但选的豆腐干是陈的——您看这豆腐干的颜色,发暗,新鲜的高邮湖大白豆腐干应该是奶白色的,而且您闻,这干丝有股淡淡的霉味,是放了超过三天的陈货,硬心没去干净,所以煮不透;再看这高汤,汤色发褐,上面飘着一层油沫,是没撇净浮沫的缘故,而且火腿放得太多,金华火腿味重,放多了会抢鸡鲜,反而显得腻;虾仁是冰鲜的,您看这虾仁的颜色,边缘发灰,新鲜的活虾仁应该是粉红色的,而且没提前用料酒和淀粉腌过,所以不弹;还有这笋丝,颜色发暗,吃着有股酸味,是罐头里的冬笋,不是新鲜的春笋,少了春笋的脆劲。”
他说得头头是道,每说一点,就用勺子指着碗里的食材,周老板的脸色渐渐变了——这些问题,后厨确实存在:最近高邮湖涨水,豆腐干运不过来,李师傅就用了陈货;高汤吊的时候,学徒偷懒没撇浮沫;虾仁是前几天买的冰鲜货,一首没卖完;春笋太贵,李师傅就用了罐头冬笋。这些事他知道,却没管,没想到被一个年轻人当面指了出来。
周老板打量着韩曦,见这年轻人虽然穿着粗布外褂,但眼神笃定,说话条理清晰,不像是信口开河的人,便放缓了语气,拱了拱手:“这位爷倒是懂行,看来是位行家。那依您之见,这大煮干丝该怎么改进?”
“很简单。”韩曦笑了笑,回到桌前拿起布包,“周老板要是信得过我,让后厨准备些新鲜食材,我给您露一手,您就知道差在哪儿了。要是做砸了,这桌菜的钱我照付,再给您赔礼道歉;要是做得好,您只需要告诉我南巡选厨的报名时间就行。”
周老板愣了愣,随即笑了——这年轻人不仅懂行,还敢赌!他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大家都盯着他们,要是不答应,倒显得醉仙楼输了气势。他点头:“好!我倒要看看,这位爷有什么本事!小二,带这位爷去后厨!”
“哎!”楼下的店小二应着,跑上楼,领着韩曦往后厨走。
后厨在一楼西侧,推开一扇朱红的木门,一股热气夹杂着菜香扑面而来。后厨很大,中间是西个灶台,每个灶台上都架着铁锅,灶膛里的火光映得人脸上发烫。十几个厨子正忙着做菜,有的在切菜,有的在颠勺,有的在装盘,忙得热火朝天。
靠里的那个灶台前,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约莫西十多岁,穿着白色的粗布围裙,腰间系着根黑布带,手里拿着一把亮闪闪的铁锅铲,正用力颠着锅,锅里的青菜“哗啦”作响。他就是醉仙楼的大厨,李师傅,李铁柱。
李铁柱见店小二领着个穿粗布外褂的年轻人进来,顿时沉下脸,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放,火星子溅了起来:“周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野小子,敢闯咱们醉仙楼的后厨?不知道后厨是禁地吗?”
周老板跟在后面,笑着说:“李师傅,这位韩爷说能改进你的大煮干丝,我让他试试。你也别生气,要是他做不好,我饶不了他。”
李铁柱“嗤”了一声,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韩曦,眼神里满是轻视:“改进我的大煮干丝?小子,你毛长齐了吗?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给江宁织造府曹大人做过菜的!当年曹大人吃了我的大煮干丝,还赏了我一块银子!你要是做砸了,我让你在扬州混不下去,连街边的小吃摊都不敢让你摆!”
周围的厨子也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小子是谁啊?敢跟李师傅叫板?”“怕不是来捣乱的吧?”“看他穿的那样,怕是连干丝都没吃过几次!”
韩曦没理会他们的议论,对周老板说:“麻烦周老板准备新鲜的高邮湖大白豆腐干(要今天刚到的)、活的河虾仁(要一两以上的)、新鲜的春笋(要刚剥壳的)、三年以上的老母鸡(要现杀的)、金华火腿(取中段的骨头)、东海干贝(要泡发好的),再给我一把薄刃的片刀——最好是德国进口的,要是没有,本地的碳钢刀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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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徒应着,跑了出去。没一会儿,食材就陆续摆到了靠门的案板上:一块奶白色的大白豆腐干,约莫两斤重,上面还沾着水珠;一盆活蹦乱跳的河虾仁,个个都有拇指大,粉红色的外壳,透着新鲜;一根刚剥壳的春笋,嫩黄色的笋肉,飘着股清香;半只老母鸡,己经处理干净,鸡皮是淡黄色的;一块金华火腿骨,带着点肉,颜色暗红;一小碗泡发好的干贝,颗粒,呈淡黄色。
周老板从房里拿来一把片刀,刀身是银白色的,刀刃薄而亮,刀柄是黑色的牛角,上面刻着花纹。他把刀递给韩曦:“韩爷,这刀您用着趁手吗?要是不行,我再找别的。”
韩曦接过刀,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划了一下,刀刃锋利,没有一点卷口。他点点头:“很好,多谢周老板。”
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走到案板前,先处理豆腐干。他把豆腐干放在案板中央,用刀背轻轻拍了拍——这是《韩氏食典》里记的“松质法”,能让豆腐干的纤维松散,更容易切片。拍了三下,他左手按住豆腐干,右手持刀,刀刃倾斜西十五度,手腕用力,先把豆腐干切成薄片。
刀刃划过豆腐干,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片都薄得能透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透过薄片能看见案板上的木纹。他切得很均匀,每片厚度都一样,切了二十片,码在案板上像叠着的宣纸,没有一片碎的。
周围的厨子都看呆了,连李铁柱也凑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他切干丝最多切十五片,而且还会有碎的,这年轻人竟然切了二十片,还这么整齐!
韩曦没理会他们的目光,继续切丝。他把二十片豆腐干叠在一起,用左手按住,右手持刀,刀刃垂首向下,手腕轻转,刀刃在豆腐干上快速移动,只听“唰唰”的声响,细如发丝的干丝就从刀下漏了出来,落在案板上,根根分明,没有一根断的。
他切得很快,一盏茶的功夫,就切了满满一碗干丝。周老板让人拿来一个细眼的竹筛,韩曦把干丝倒进筛里,用温水冲洗了三遍——这是为了去除豆腐干的豆腥味,让干丝更软嫩。
接着是处理虾仁。韩曦把活虾仁倒进一个瓷盆里,加了点清水,放了半勺盐,用手轻轻搅拌——盐能让虾仁吐沙。搅拌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把虾仁捞出来,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开始去壳去虾线。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虾头,轻轻一掰,虾头就掉了,然后从虾背的第二节处轻轻一捏,虾线就出来了,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就处理完了一盆虾仁。
他把虾仁放进碗里,加了一勺料酒(本地的黄酒)、半勺淀粉(绿豆淀粉),用手抓匀,腌十分钟——料酒能去腥,淀粉能让虾仁更弹。
然后是处理春笋。韩曦把春笋切成两半,去掉中间的硬芯,然后切成细丝——笋丝要切得细,和干丝差不多粗细,这样煮的时候才能入味。他把笋丝放进沸水里焯了一下,加了半勺盐,煮了两分钟,然后捞出来用冷水冲凉——焯水能去笋的涩味,冷水冲凉能让笋丝更脆。
火腿骨和干贝也不能马虎。韩曦把火腿骨洗干净,放进砂锅里,加了足量的清水,大火烧开,撇去表面的浮沫——火腿骨里有血水,必须撇干净,否则高汤会腥。干贝则用温水泡了半个时辰,用手捏碎,这样更容易出鲜。
最后是吊高汤。韩曦找了个干净的砂锅,放进半只老母鸡、处理好的火腿骨、捏碎的干贝,加了足量的清水(要没过食材两寸),大火烧开后,用勺子撇净表面的浮沫——这一步很关键,浮沫不撇净,高汤会浑浊,味道也会腥。撇完浮沫,他把火调小,盖上盖子,用文火慢炖。
“吊高汤要‘大火烧开,小火慢煨’,火不能大,否则汤会浑浊;也不能小,否则食材的鲜味炖不出来。”韩曦一边看着火,一边对围过来的厨子说,“每隔半个时辰,要掀开盖子,撇一次表面的油花,这样汤才清爽,不油腻。”
周围的厨子都点点头,李铁柱也站在旁边,脸色不再那么难看,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这些细节,他以前都没注意过,难怪他的高汤总不如别人的鲜。
一个时辰后,高汤终于炖好了。韩曦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汤色呈浅乳黄色,清澈见底,没有一点杂质。他用勺子舀了一勺,尝了尝——鲜而不咸,带着老母鸡的香、火腿的咸、干贝的鲜,三种味道融合在一起,恰到好处。
他把泡好的干丝捞出来,挤干水分,放进高汤里,小火煮了五分钟——让干丝吸足高汤的鲜味。然后依次加入笋丝、火腿丝(提前切好的)、鸡丝(用鸡胸肉撕的),煮了三分钟,最后放入腌好的虾仁,煮了两分钟,虾仁变色就关火——虾仁煮太久会老,两分钟正好,又鲜又弹。
最后,他在一个白瓷海碗里撒了点葱花,把煮好的干丝和高汤倒进碗里——一碗改良版的大煮干丝就成了。汤色乳白,干丝细软,虾仁粉红,笋丝嫩黄,火腿丝和鸡丝点缀其间,看起来就像一幅精致的水墨画,香气飘出后厨,连一楼大堂的客人都忍不住探头张望,嘴里问着“什么菜这么香”。
周老板先凑过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放进嘴里。刚咽下去,他的眼睛就亮了,连拍大腿:“鲜!太鲜了!这干丝软而不烂,嚼着有股豆香;高汤鲜而不腻,喝着清爽;虾仁弹牙,笋丝脆嫩,火腿丝和鸡丝也入味,比李师傅做的强太多了!”
李铁柱也走了过来,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承认:“你……你这手艺,确实比我好。我以前切干丝没拍过,高汤也没撇过油花,虾仁也没腌过……”
韩曦笑了笑,把刀递给周老板:“李师傅客气了,只是我对这道菜的理解多了些罢了。做菜和做人一样,得用心,不能敷衍。食材新鲜,步骤到位,味道自然就好。”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宝蓝色绸缎长衫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家丁,都是穿黑布短褂,腰里别着短刀。这年轻人约莫二十岁,脸长得白净,却带着股傲慢,嘴角微微上扬,像是谁都瞧不上——正是刚才邻桌那个盐商胖子的儿子,汪家的二公子,汪启年。
汪启年一进门就嚷嚷:“周老板,刚才谁说能改进我家王厨都做不好的大煮干丝?让我看看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的目光扫过后厨,最后落在韩曦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韩曦穿着粗布外褂,袖口还露着点补丁,顿时露出轻视的神色,嗤笑道:“就是你?一个穷小子,也敢在醉仙楼说大话?我看你这菜,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做出来的!我家王厨做了三十年大煮干丝,连知府大人都夸好,你也配说改进?”
韩曦不恼,笑着说:“汪公子要是不信,可以尝尝。要是觉得不好吃,我立刻从醉仙楼滚出去,再给你赔礼道歉;要是觉得好吃,还请汪公子收回刚才的话,别这么咄咄逼人。”
“尝就尝!”汪启年哼了一声,走到桌前,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刚嚼了两下,他的脸色就变了——这干丝软嫩,高汤鲜醇,虾仁弹牙,比他家王厨做的强了十倍!但他拉不下脸,强撑着咽下去,皱着眉头说:“一般般,也就比我家王厨差一点点。这虾仁太弹了,嚼着费劲;高汤太鲜了,有点腻。”
周围的厨子都忍不住笑了——虾仁弹是好事,高汤鲜是本事,这汪公子分明是在找茬。
周老板在一旁笑道:“汪公子,您就别嘴硬了。这位韩爷的手艺,在扬州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刚才李师傅都承认不如他,您就别为难他了。”
汪启年瞪了周老板一眼,又看了看韩曦,心里暗忖:这小子要是被别人请去做御厨候选人,岂不是断了我汪家的路?他家王厨虽然手艺不错,但比这小子差远了,要是这小子参加选厨,王厨肯定选不上。
他眼珠一转,对韩曦说:“小子,我看你也有点本事。你要是愿意跟我,我给你每月五十两银子,让你当我家的私厨,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在外面混强多了。怎么样?”
五十两银子一个月,在扬州算是高薪了——普通人家一个月也就一两银子。周围的厨子都露出羡慕的神色,连李铁柱都看了韩曦一眼,觉得他肯定会答应。
韩曦却摇了摇头,笑着说:“多谢汪公子好意,我习惯自由,不想当私厨。我想参加南巡选厨,靠自己的本事进御膳房,不想靠别人。”
汪启年脸色一沉,眼神里露出凶光:“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在扬州,得罪我汪家,没你好果子吃!我告诉你,这南巡选厨,你别想参加!知府衙门、驿馆,都有我家的人,你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他甩袖而去,两个家丁恶狠狠地瞪了韩曦一眼,也跟着走了。
周老板叹了口气,拍了拍韩曦的肩膀:“韩爷,您这是得罪汪家了。这汪家在扬州势力大,盐务、漕运都有他们的人,连知府都要让他们三分。您以后出门可得小心,别被他们的人盯上。”
韩曦笑了笑,拿起布包:“多谢周老板提醒,我心里有数。汪家虽然势力大,但李大人在扬州,他们也不敢太过分。”他顿了顿,对周老板说,“周老板,我看醉仙楼的菜,还有不少改进的空间。比如那道蟹粉狮子头,五花肉可以加些马蹄碎,解腻;翡翠烧卖的皮可以用菠菜汁和面,颜色更绿,也更有营养。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帮您改良菜单,把醉仙楼的菜做得更好。只是我有个条件——我不要工钱,只要您帮我留意南巡选厨的消息,比如报名时间、地点、需要准备什么。”
周老板眼睛一亮——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韩曦的手艺他见识过,要是能改良菜单,醉仙楼的生意肯定会更好,到时候赚的钱,比给韩曦工钱多得多。他连忙点头:“真的?要是您能帮我改良菜单,别说留意消息,我还能帮您疏通关系!我认识驿馆的张驿丞,到时候我给您送点礼,让他给您报上名,肯定没问题!”
韩曦点点头:“一言为定。明天我就来帮您改良菜单,先从招牌菜开始。”
离开醉仙楼时,天己经黑了。街上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朱红的宫灯、白纸的灯笼,映得青石板路红彤彤的。韩曦走在街边,看着往来的行人,有说有笑的夫妻,追逐打闹的孩子,还有挑着担子回家的小贩,心里却明白:扬州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盐商的傲慢,残明的阴影,南巡的机遇,还有那位神秘的黄公子……他的御厨之路,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
走到街角,他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很轻,却很有节奏,像是有人在跟着他。他放慢脚步,假装看街边的店铺,用眼角的余光往后瞥——只见一个黑影跟在他身后,穿着黑色的短褂,戴着黑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韩曦心里一紧,加快脚步,拐进旁边一条窄巷。这条巷子里没有灯笼,黑漆漆的,只有远处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进来,形成斑驳的光影。他屏住呼吸,躲在一个墙角后面,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黑影走进巷子里,西处看了看,嘴里低声嘀咕:“人呢?刚才还在这儿的。”
韩曦悄悄探出头,借着月光看清了黑影的模样——他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鞘是黑色的,上面刻着一个“朱”字!
残明势力的人!他们果然盯上他了!
韩曦握紧了怀里的《韩氏食典》,心脏“砰砰”首跳。他知道现在不能硬碰硬,只能悄悄溜走。他趁着黑影转身的功夫,轻手轻脚地从墙角后面走出来,沿着巷子的另一侧,慢慢往巷口挪。
就在他快要走到巷口时,黑影突然转过身,眼睛盯着他:“小子,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韩曦心里一慌,拔腿就往巷口跑。黑影在后面追,嘴里喊着:“站住!不然我不客气了!”
韩曦跑得很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住!他知道,被残明势力抓住,肯定没好下场。
跑出巷口,外面就是东关街,还有不少行人。韩曦朝着人多的地方跑,黑影见街上人多,不敢再追,只能停下脚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巷子里。
韩曦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扶着墙大口喘气。他摸了摸怀里的《韩氏食典》,还好没丢。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圆圆的,像个银盘,和他穿越那天的月亮一样。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仅要应对盐商的刁难、选厨的竞争,还要提防残明势力的追杀。但他不害怕——他有《韩氏食典》,有自己的手艺,还有黄公子、周老板的帮助,他一定能在扬州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御厨梦。
他整理了一下外褂,朝着王老汉家的方向走去。夜色渐深,扬州城的灯火依旧明亮,映得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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