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书房。
檀香袅袅，静谧得能听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傅沉舟并未如外界所想那般卧于病榻，而是身姿挺拔地坐在紫檀木书案之后。案上，摊开着几封来自边关的密信，但他此刻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关乎朝局边疆的文字上。
他的视线，凝注在书案一角。
那里，静静放着一方素净的锦帕，帕子上托着的，正是楚兮若今日在护国寺回廊中“赔罪”相赠的那块荷花酥。点心小巧精致，酥皮层层分明，宛如真的含苞待荷，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模糊而温暖的轮廓悄然重合。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傅沉舟眸色深沉，如玉的面庞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楚兮若。
尚书府的嫡长女。
在他的印象里，或者说，在他不得不关注到的信息里，这个女子，与眼前这块明显耗费了心思的点心，以及今日在寺中那看似笨拙慌乱实则……精准无比的“偶遇”，全然无法对应。
过去的楚兮若，天真，娇纵，被保护得极好，却也容易受人挑拨，目光总是追随着那个虚伪的世子傅铭瑞，对于自己这个“病弱皇叔”，多是避之不及甚至略带轻慢。
可近日，关于她的消息，却频频以一种不同以往的姿态，传入他的耳中。
病愈后沉稳了许多，打理院子雷厉风行，赏花宴上巧妙化解危机，让那庶妹吃了大亏……甚至，前几日还似乎无意间，截断了傅铭瑞试图拉拢的一条小小人脉。
这些变化，尚可解释为经历一场大病后开了窍，或是得了高人指点，开始懂得宅门倾轧。
但今日之事，绝非“开了窍”这般简单。
荷花酥。
他深藏多年的喜好，连皇兄乃至身边近侍都未必清楚记得。她是从何得知？
护国寺静养。他此行虽未大张旗鼓，但也并非绝密。可她为何偏偏今日前来？又为何偏偏在他必经的回廊“失手”？
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恰到好处的歉意，捧着点心时微颤的指尖……演得倒有七八分真。若非那点心的出现太过蹊跷，他几乎也要信了那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傅沉舟的指尖停顿下来，缓缓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她接近他，目的为何？
是因为看清了傅铭瑞的真面目，转而想寻找新的靠山？尚书府……似乎还没到需要将嫡女推出来冒险站队的地步。
或是楚尚书授意？欲通过女儿来试探他这个“闲散王爷”的虚实？
又或者，是其他势力安插的棋子？知晓他底细的人虽寥寥无几，但并非没有可能。
种种猜测在脑中盘旋，每一种都指向算计与利用。这是他多年来早己习惯并时刻警惕的冰冷现实。
可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点心上。脑海里闪过今日她抬起脸时，那双清澈眼眸中来不及完全掩饰的紧张与期待，还有那一丝……极淡的、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的哀伤？
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一个别有用心者身上。
静默良久，书房内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萧风。”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中央，躬身行礼：“主子。”
“去查一个人。”傅沉舟的目光并未看向来人，依旧停留在那块荷花酥上，“楚尚书嫡女，楚兮若。我要她近三个月来所有的行踪细节，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尤其是病愈之后的变化，事无巨细。”
“是。”萧风没有任何疑问，即刻领命。
“重点查她身边是否有精通医术或膳食之人，或是近期是否接触过宫中旧人。”傅沉舟补充道，语气淡漠，“特别是，与己故静太妃相关之人。”静太妃，便是他的生母。
“属下明白。”萧风应道，身影一晃，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书房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傅沉舟终于伸出手，拈起那块荷花酥。指尖传来的触感酥脆微凉。他凝视着这点心，仿佛要透过它看穿其主人真正的意图。
他自幼被迫戴上体弱多病、不问世事的假面，在阴谋倾轧中艰难求生，早己习惯了隐藏真实情绪，用疏离和冷漠隔绝一切试探与靠近。任何突如其来的好意，都会被他下意识地解析成别有用心。
楚兮若的举动，太过反常，太过刻意，又偏偏精准地触动了他心底最不设防的一处角落。
这让他警惕，更让他……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时间在沉寂中缓缓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昏黄转为墨蓝，星子悄无声息地缀上天幕。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萧风的身影再度出现。
“主子，”萧风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查过了。”
“说。”傅沉舟并未抬头，语气淡漠。
“楚小姐病愈后，除清理了院中一个眼线丫鬟，提拔了几个忠仆外，并无特殊举动。未曾接触可疑人员，府中亦无新增精通药膳之人。至于静太妃旧人……”萧风略一停顿，“静太妃仙逝多年，旧人早己散尽，并无与楚府或楚小姐关联的痕迹。”
傅沉舟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今日去护国寺，可有何异常？”
“并无异常。楚小姐确实先至大雄宝殿上香捐香油，随后才往禅房回廊方向散步，似是无心偶遇。”萧风据实以报，“据观察，其言行与以往相比，只是沉静了不少，并无被他人操控或指引的迹象。至于那点心，据其丫鬟春桃无意间透露，似是楚小姐昨夜独自在小厨房琢磨至深夜所做，失败多次才成。”
独自琢磨？失败多次？
傅沉舟眸光微动。这听起来，倒真像是……一份笨拙而纯粹的心意？
但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被他迅速压下。多年的习惯让他无法轻易相信表象。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
萧风如来时一般悄然退去。
书房内又只剩下傅沉舟一人。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有几分孤寂。
调查结果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仿佛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她病后想通了，变得懂事沉稳了，学了厨艺，恰好做了他喜欢的点心，又恰好在他散步时“意外”摔落。
世上真有如此多的巧合？
傅沉舟沉默地看着那盘点心许久久，久到烛火都短了一截。
最终，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亦或是被那抹熟悉的甜香蛊惑，缓缓地将那块荷花酥送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酥皮在口中瞬间化开，清甜不腻的莲蓉馅料弥漫开来，味道……竟与他记忆深处的那份温暖，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甜香满溢。
却未能解他心中惑，反似投石入静湖，漾开层层叠叠、更加纷乱复杂的涟漪。
他细细咀嚼着，感受着那久违的滋味，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迷茫与困惑。
楚兮若……
你究竟，意欲何为？
而这份看似甜美的点心，又究竟是裹着蜜糖的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竟有些分辨不清了。
这种脱离掌控、无法一眼看透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莫名地牵动心神。
将剩余的点心慢慢吃完，他取过一旁的湿帕，细细擦拭着指尖，神情己恢复一贯的淡漠平静，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动容从未发生。
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却久久未能舒展。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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