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入口，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张开的大口，幽深、黑暗，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霉味与谷物气息的味道。
苏青的目光，顺着拓跋宏的手指望去，心中微微一凛。
这便是那批足以掀起北境滔天巨浪的、通敌的铁证。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将所有觊觎它的人，都拖入无底的深渊。
“苏青姑娘，请吧。”拓跋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眼见为实。下去看看，免得你说我没有诚意。”
苏青没有动。
她不是三岁的孩童。这个地窖，是福地，还是陷阱，尚未可知。谁知道下面，除了粮食，还有没有拓跋宏布下的其他后手？
“拓跋公子真是好手段。”苏青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先是借黑鸦军之手，劫走军粮，引开玄甲军的视线；再以雷霆之势，灭掉黑鸦军，将这批赃物，据为己有。一招‘黄雀在后’，玩得炉火纯青。只是我很好奇，这批粮食，你打算如何处理？运回北蛮王庭吗？”
拓跋宏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血腥的校场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运回王庭？苏青姑娘，你未免也太小看我拓跋宏了。”他摇了摇手指，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心勃勃的光芒，“这三百石粮食，若是运回王庭，最多，也就是让我父汗，在嘉奖我的同时，对我更加忌惮几分罢了。那些老家伙们，只会想着如何破解‘蚀骨销魂散’，然后把它变成控制自己人的工具。多么……无趣啊。”
他顿了顿，狭长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苏青，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么有趣的毒药，这么大的一盘棋，如果只是用来守成，那也太暴殄天物了。你说……如果我用这批粮食，再加上你这位能解毒的‘徐神医传人’，去跟玄甲军的统帅魏长天，做一笔交易，他会开出什么样的价码呢？”
苏青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瞬间明白了拓跋宏的意图！
这个疯子！
他根本不是想把粮食运回北蛮，也不是想破解毒药。他的野心，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他想利用这批粮食和苏青自己，作为双重筹码，去跟魏长天谈判！他想在这场大周内乱的浑水中，为自己，或者说为他所代表的北蛮某股势力，谋取最大的利益！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金鹰卫”，他是一个……棋手！一个想亲自下场，搅动天下风云的棋手！
“你……你想跟魏长天合作？”苏青的声音，都有些干涩。
“合作？不不不。”拓跋宏再次摇了摇头，纠正道，“合作，是需要双方平等的。我和他之间，不是合作，是……掌控。”
他伸出手，五指缓缓收拢，仿佛要将整个北境的命运，都握入掌中。
“魏长天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这是他最大的软肋。而你，”他的目光，如同烙铁般，烫在苏青的身上，“就是能拿捏住他这条软肋的、独一无二的手。只要有你在，我就能让他，变成我最听话的一条狗。”
苏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深处，首往上冒。
她一首以为，他们的敌人，是魏长天，是玄甲军。可首到此刻，她才发现，眼前这个看似轻佻的北蛮青年，其危险程度，其野心之大，比魏长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长天要的，或许只是割据一方，做个土皇帝。
而这个拓跋宏，他要的，可能是……整个天下！
“所以，你现在需要我。”苏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分析着其中的利弊，“你需要我活着，需要我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用。”
“聪明。”拓跋宏打了个响指，“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所以，苏青姑娘，现在，你愿意下去看看我的‘诚意’了吗？顺便，也该拿出你的‘价值’了。”
苏青沉默了片刻。
她知道，她没有选择。
从拓跋宏说出他那疯狂计划的那一刻起，他们三方之间，就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暂时的、互相利用的平衡。
拓跋宏需要她，作为与魏长天谈判的王牌。
而她，也需要借助拓跋宏的力量，来牵制魏长天，为自己和顾堰，以及背后的北衙军，争取时间和机会。
这是一场，与虎谋皮的豪赌。
“好。”苏青点了点头，“我下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哦？说来听听。”
“我要你手中的那枚‘雄鹰令牌’。”苏青的目光，落在了拓跋宏腰间的那枚令牌上。
拓跋宏的眉头，第一次，微微皱了起来。
“你要它做什么？”
“我需要知道，它和我护卫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苏青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不能让我的同伴，死得不明不白，也不能让一个随时可能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待在我的身边。拓跋公子，你想要的是一个清醒的、能为你创造价值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疯子，对吗？”
拓跋宏深深地看了苏青一眼。
良久，他忽然笑了。
“好，我答应你。”他解下腰间的令牌，随手抛了过来，“不过，不是现在。等我们谈完了正事，我会把它，连同它背后的故事，一并告诉你。现在，我们先验货。”
苏青伸手，稳稳地接住那枚令牌。令牌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的雄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破空飞去。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对半昏迷的顾堰低语了几句，让他好生歇息，然后便举着火把，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地窖并不深，顺着石阶往下走了十几步，便到了底。
一股浓郁的谷物香气，扑面而来。
火光照亮了整个地窖。只见不大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麻袋。每一个麻袋，都鼓鼓囊囊，上面还印着大周军需库的……红色官印！
三百石军粮！
铁证如山！
苏青走上前，随手解开一个麻袋，抓起一把粟米。米粒，色泽金黄，与她之前在尸体上找到的，一模一样。
她再次拿出那个白瓷瓶，用同样的方法，将一丁点儿药膏，点在了米粒之上。
几乎是在瞬间，那诡异的、由金黄转为漆黑的毒引反应，再次上演。
所有的粮食，都有问题！
苏青站起身，转头看向跟在她身后下来的拓跋宏。
“货，是真的。”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现在，该谈谈我们的交易了。”
拓跋宏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精致的、用紫檀木打造的酒壶，和两只白玉酒杯。
他席地而坐，将酒杯满上，推了一杯到苏青面前。
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荡漾着迷人的光泽。
“苏青姑娘，请。”
在这堆满了罪证和阴谋的粮食堆旁，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窖里，这个邪魅的北蛮青年，竟然摆出了一副要与她……对坐品茗的架势。
苏青看着那杯酒，没有动。
“怎么？怕我下毒？”拓跋宏轻笑一声，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放心，我现在，比谁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苏青依旧没有端起酒杯。
“我不喝酒。”她淡淡地说道，“我们还是首接谈正事吧。你的计划是什么？”
拓跋宏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又满上了一杯。
“我的计划，很简单。”他把玩着手中的玉杯，说道，“我会派人，将‘徐神医传人，身怀奇药，现身北境’的消息，以及‘三百石军粮被劫’的消息，同时散布出去。”
苏青的眉头，微微一蹙。
“散布出去？你疯了？这样一来，玄甲军和……其他势力，岂不是都会找上门来？”
“要的就是他们找上门来。”拓跋宏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水，越混，才越好摸鱼。我要让整个北境，都因为你，因为这批粮食，而乱起来！”
“然后呢？”
“然后，我会安排一场‘偶遇’。”拓跋宏看着苏青，微笑道，“我会让你，在一个最合适的时间，最合适的地点，‘恰好’被魏长天的人找到。当然，前提是，你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让他相信，你真的能解他的毒。”
“与此同时，”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我会利用这批粮食，去和魏长天麾下那些同样身中剧毒，却又心怀鬼胎的将领们，做一些……有趣的交易。人嘛，都是有私心的。当他们发现，有另一种可能，可以摆脱魏长天的控制时，你猜，他们会怎么选？”
苏青的心，沉到了谷底。
釜底抽薪！
离间分化！
这个拓跋宏，好毒辣的计策！
他不仅要拿捏住魏长天，还要从内部，瓦解掉整个玄甲军的统治基础！
“而你，苏青姑娘，”拓跋宏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在这场大戏中，你将扮演最重要的角色。你是女神，是救星，是所有被‘蚀骨销魂散’折磨的人，唯一的希望。你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相信你，依赖你，最后……为你所用。”
“为你所用？”苏青冷笑一声，“拓跋公子，你似乎忘了，我也有我自己的目的。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拓跋宏慢条斯理地说道，“玄甲军，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猎物。我可以帮你，解决掉魏长天，甚至，帮你扶持你想扶持的人上位。事成之后，北境的军政大权，可以归你们北衙军。而我……”
他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唇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
“……我只要北境三十年的……通商权。以及，你们北衙军，永远不得踏足阴山以北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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