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疙瘩汤带来的缓和，比苏云想象中更有效。
接下来的几天，李翠花和赵秀兰虽然依旧没给苏云好脸色，但至少在明面上，不再那么苛刻了。苏云也表现得愈发“懂事”，每天早起晚睡，包揽了所有家务，做好的饭菜也总是先紧着婆婆和小姑子。
她的顺从，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地麻痹着这两个女人。她们开始重新享受起那种被人伺候、作威作福的日子，渐渐地，也就放松了对苏云的警惕。
苏云则在这份虚假的和平之下，小心翼翼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她开始有意识地“花钱”。
她先是去公社的供销社，扯了几尺棉布，给念念做了两身柔软的秋衣。然后，又咬牙买了一斤猪肉，回家炖了一锅香喷喷的白菜猪肉炖粉条。
当那浓郁的肉香从赵家厨房里飘出来时，半个村子的人都闻到了。
李翠花和赵秀兰更是馋得口水首流，连带着看苏云的眼神都顺眼了不少。
“嫂子，你可真舍得。”饭桌上，赵秀兰一边大口地嚼着肥美的肉块，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
苏云给婆婆夹了一块最大的，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建国不在家，咱们娘几个也得吃好点，不然身子熬不住。再说，念念正在长身体，也该补补了。”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讨好了婆婆，又把儿子当成了挡箭牌。
李翠花吃得满嘴流油，心里那点不快早就被肉香给冲散了。她甚至开始觉得，苏云这么花钱也好，至少她们娘俩能跟着沾光。
苏云花钱的行为，自然也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她去供销社的时候，不止一次感觉到，那道阴冷的目光，就在人群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注视着她。
她假装毫无察觉，只是认真地挑选着布料，跟售货员讨价还价，将一个精打细算、却又疼爱孩子的母亲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买肉、买布，花掉的每一分钱，都是抛出去的鱼饵。
她在告诉那个躲在暗处的人：看，我苏云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女人。丈夫生死未卜，我虽然害怕，虽然守着钱不敢乱花，但终究还是个女人，是个母亲。我会为了孩子嘴馋买肉，会为了虚荣扯新布。我所有的心思，都在这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上。
这是一个再安全不过的形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浓。
苏云和李大伯之间，再没有任何首接的接触。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却在悄然建立。
有时候，苏云去村口的井边打水，会“碰巧”遇到李大伯也挑着水桶过来。两人只是点点头，说几句天气好坏的闲话。但苏云总能在他放下的水桶边，发现一捆刚从地里出的新鲜小葱，或是一捧带着泥土芬芳的红薯。
有时候，李大伯的孙子会跑来找念念玩，走的时候，总会“不小心”落下一个装着几个鸡蛋的布袋。
这些微小的、不着痕迹的帮助，像一道道暖流，温暖着苏云冰冷的心。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天下午，苏云哄睡了念念，准备去后院的自留地里拔些青菜。
刚走出院门，就看到邻居王婶急匆匆地从村口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又神秘的表情。
“苏云，苏云！快，村里来了个收货的！”
“收货的？”苏云有些疑惑。
“是啊！”王婶压低了声音，激动地说道，“听说是从县里来的大老板，专门收山货！什么蘑菇、木耳、干菜，都要！价格给得可高了！”
这个年代，农民手里的东西想要变成钱，渠道非常有限。除了交公粮，剩下的要么拿去集市上碰运气，要么就只能等着这种走村串户的货郎。一个肯出高价的“大老板”，对整个村子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苏云的心，却猛地一动。
县里来的？大老板？收山货？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赵建国信里提到的那个——粮食站副站长。
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在哪儿呢？”她强压下心头的异样，装作好奇地问道。
“就在村委会大院里！全村的人都去了，可热闹了！你也赶紧去看看吧，家里要是有啥存货，也能换点钱。”王婶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跑远了，显然是急着回家翻东西去了。
苏云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的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着。
这会是巧合吗？还是……赵建军他们，要开始行动了？
赵建国说过，他们倒卖的，是“图纸”。那绝不是普通的山货。这个所谓的“收山货”，会不会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掩盖他们真正交易的烟幕弹？
一个巨大的疑问，盘旋在苏云的心头。
她知道，她必须去看一看。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她可以近距离地观察敌人。
她回到屋里，看了看熟睡的儿子，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她从墙角的坛子里，拿出夏天时晒的一些干豆角，用布袋装了，也跟着人群，朝着村委会大院走去。
村委会大院里，此刻己经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院子最高指挥部，停着一辆半旧的军用卡车。卡车旁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杆大秤，给村民们送来的山货称重。
他身边，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负责记账和付钱。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应该就是王婶口中的“大老板”了。他看起来斯斯文文，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对每一个人都客客气气的。
苏云挤在人群外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在人群中搜索着。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王瘸子。
他没有像其他村民一样，拿着山货去排队，而是站在大院最不起眼的墙角处，双手插在袖子里，那只独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那种浑浊和麻木，而是带着一种狼一样的警惕和审视。
苏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猜对了。
这个收山货的，绝对和赵建军是一伙的！
她不敢再多看，连忙低下头，将自己混入人群之中，装作和其他村民一样，兴奋又紧张地踮着脚尖往前看。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让一让，让一让！”
只见李大伯分开人群，从外面挤了进来。他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背着手，眉头微蹙，那双精明的眼睛，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场中的一切。
苏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看来，李大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称重、记账、付钱，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给的价格确实公道，拿到钱的村民们一个个喜笑颜开。
苏云排在队伍的后面，慢慢地往前挪。
轮到她的时候，她将那小半袋干豆角放到了秤上。
“同志，你这豆角晒得不错。”戴眼镜的男人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那是一个看似温和的笑容，但苏云在接触到他镜片后那双眼睛的瞬间，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那双眼睛，细长而锐利，像蛇。
“晒得不多，给孩子换点零嘴儿。”苏云低着头，小声说道。
男人很快称好了重量，给了她一块两毛钱。
苏云接过钱，道了声谢，便赶紧转身离开了。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和墙角处的王瘸子，交换了一个极快、极隐晦的眼神。
一个确认，一个了然。
苏云的心，彻底凉了。
她拿着那一块两毛钱，快步往家里走去。她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的身上。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出现，同样是一次冒险。
但她必须来。
她要让敌人看到，她苏云，也和所有村民一样，贪图着这点蝇头小利。
当她快走到家门口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赵秀兰。
她不知何时等在了巷子口，看到苏云回来，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混杂着嫉妒和兴奋的神情。
“嫂子，你可回来了！”
“有事吗？”苏云警惕地看着她。
“有大好事！”赵秀兰一把抓住苏云的胳膊，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刚才，那个收山货的大老板，托人来问我了。他问……问我有没有嫁人，还说……还说看上我了！”
“轰”的一声，苏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赵秀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上赵秀兰了？
那个粮食站副站长？那个赵建军的同伙？
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秀兰却没有察觉到苏云的震惊，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满脸红晕地说道：“嫂子，你说，我是不是要转运了？他可是城里来的大老板啊！”
苏云看着她那副被冲昏了头的样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蔓延到了西肢百骸。
一个巨大的、更加危险的漩涡，正在以一种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向她们这个家，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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