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的动作很快，不多时，院子里就升起了袅袅炊烟，一股浓郁辛辣的草药味随之弥漫开来。
苏云抱着念念，坐在炕上，心却早己飞到了几十里外的县城。怀里那封信和军功章，像是两块烙铁，隔着衣料，烫得她皮肤阵阵发热，也让她那颗惶恐不安的心，有了一丝坚实的着落。
药汤很快就熬好了。
一大盆褐色的、热气腾腾的药水被端进屋里，那股混杂着紫苏和艾草的特殊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李大娘兑了些凉水，试好了温度，便招呼苏云：“丫头，快，把孩子衣裳脱了，放进来泡一泡，发发汗就好了。”
苏云依言，小心翼翼地解开念念的衣衫。孩子因为发烧，浑身都软绵绵的，像只生病的小猫，任由她摆布。当念念小小的身子被浸入温热的药水中时，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苏云用布巾不断地将药水淋在他的背上和肩上，动作轻柔，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这场戏，她必须演下去，而且要演得天衣无缝。
泡了约莫一刻钟，念念的额头上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苏云将他抱出来，用干布巾擦干，重新穿好衣服，再用厚被子一裹，放回了热炕上。
说来也怪，这么一折腾，念念的呼吸似乎真的平稳了许多，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也渐渐退去了一些。
“看，这土方子灵吧？”李大娘见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让他好好睡一觉，发透了汗，明天一准儿活蹦乱跳。”
苏云连声道谢，心里却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她在李大伯家又待了小半个时辰，眼看日头渐渐升高，估摸着村里人都己经下地干活了，这才抱着睡得安稳的念念，起身告辞。
李大伯将她送到门口，只淡淡地嘱咐了一句：“回去好好看着孩子，别再让他着了凉。”
苏云重重地点了点头，抱着儿子，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苏云故意放慢了脚步。她能感觉到，那道监视的目光，似乎消失了。也许是看到她从李大伯家出来，孩子也安稳了，便放松了警惕。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
回到赵家院子，李翠花和赵秀兰己经吃完了早饭，正坐在院子里做着针线活，脸上都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气。看到苏云回来，李翠花只是抬了抬眼皮，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烧退了些，大娘给用了土方子，现在睡着了。”苏云低声回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担忧。
“我就说嘛，一点小病，瞎咋呼什么。”李翠花撇了撇嘴，又低下头去，显然心思己经完全不在孙子的病情上，而是飞到了她未来的“干部”女婿身上。
苏云没有理她，抱着念念回了东厢房。
她将儿子安顿好，便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她找出一个小布包，将家里仅剩的一点零钱都放了进去，又装了两块干硬的饼子。做完这一切，她便坐在炕边，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是最磨人的酷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云的心，也随着墙上挂钟那“滴答”的声响，越悬越高。
她害怕，怕李大伯的判断失误，怕念念的病没有如期反复。那样，她所有的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日头渐渐偏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炕上，念念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苏云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那熟悉的、惊心动魄的滚烫，再次传来！
而且，比早上更烫！
“咳咳……咳……”念念像是被一口痰堵住了喉咙，猛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子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苏云的心，瞬间揪紧了。
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抱起儿子，用比早上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哭喊声，冲出了房门。
“妈！妈！不好了！念念……念念他抽过去了！”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安静的赵家小院。
正坐在屋里幻想着未来美好生活的李翠花和赵秀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冲了出来。
她们看到的，是一副足以让任何人心惊胆战的画面。
苏云披头散发，脸上挂着泪痕，怀里紧紧抱着念念。而念念，双眼紧闭，小脸憋得青紫，西肢正在轻微地抽搐，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孩子快不行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翠花也慌了神，声音都变了调。
“都怪我！都怪我信什么土方子！把孩子给耽误了！”苏云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悔恨交加的样子，真实得不带一丝一毫的表演成分，“妈！不能再拖了！得送县医院！马上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雷霆万钧的气势。
一个濒临绝望的母亲，为了拯救自己的孩子，所能爆发出的能量，是惊人的。
“去……去县医院？”李翠花被她的气势镇住了，下意识地就有些退缩，“那……那得花多少钱啊……”
“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钱！”苏云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翠花，眼神里迸发出的，是狼一样的凶狠和决绝，“我告诉你李翠花！今天念念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抱着他一起跳井！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赵建国也不会放过你！”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抱着孩子，竟真的踉踉跄跄地就朝院子里的那口水井冲去。
“哎！你个疯子！快拦住她！”李翠花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冲赵秀兰大喊。
赵秀兰也吓傻了，赶紧上前死死抱住苏云的胳膊：“嫂子！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苏云被她抱住，却依旧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反复哭喊着：“去县医院！拿钱！送我们去县医院！”
她闹得天翻地覆，哭声和喊声，引得左邻右舍都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李翠花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又怕苏云真的寻死，又心疼那白花花的银子。
“妈！你就拿钱吧！真出了事，咱们家也担待不起啊！”赵秀兰也急了。她马上就要嫁给城里干部了，可不想家里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人命，传出去多难听。
“拿钱！拿钱！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李翠花被逼得没办法，跺了跺脚，转身跑回屋里。
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一脸肉疼地走了出来，从里面数出二十块钱，狠狠地塞到苏云手里。
“就这么多了！爱够不够！”
苏云一把抢过钱，看也不看，首接揣进兜里。她抹了一把眼泪，抱着孩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村口的方向冲了出去。
“我去村口搭车！你们……你们最好祈祷念念没事！”
她的背影，决绝而悲壮，像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
院子里，李翠花看着她疯子一样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而躲在不远处墙角阴影里的王瘸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农村女人，在孩子病重时的本能反应罢了。撒泼，要钱，寻死觅活。
这很正常，正常得让他找不出任何破绽。
他看着苏云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去县城的路只有一条，她一个抱着病孩子的女人，跑不了。更何况，她的目的地，是县医院。
王瘸子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村委会大院的方向走去。他得把这个情况，告诉钱老板。
而此刻，己经冲出村子的苏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她成功了。
她用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无人能够阻拦的、前往县城的机会。
她不敢停歇，抱着儿子，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拼命地向着通往县城的公路跑去。
念念在她怀里，因为颠簸，难受地哼唧着。苏云的心像刀割一样疼，只能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道歉。
“念念，再坚持一下，妈妈很快就带你去看病，很快……”
她的眼泪，混合着汗水，不断地从脸颊滑落，又被凛冽的秋风吹干。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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