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的“嗒嗒”声，像给江宁插上了翅膀。她接活儿的胆子大了，速度也快了。不光是本村的，连隔壁柳树洼、大王庄都有人慕名而来。她那间破柴房，愣是成了附近几个村子妇女们最爱扎堆的地方之一。大家不再叫她“建国媳妇”或者“宁丫头”，不知谁先起的头，开始有人叫她“宁姐”。
这名号，带着点佩服，也带着点亲近。江宁听着，心里受用，干活更卖力了。
人红招风，树大招风。这话搁哪儿都准。
镇上也有一家裁缝铺，老师傅姓王，干了大半辈子，以前附近村子的好活儿基本都落他手里。自打江宁这“宁姐”的名声传开，明显感觉去他铺子里做新衣裳的人少了，尤其是年轻姑娘们，都揣着布票往河西村跑。
王师傅坐不住了。他有个侄女嫁在河西村，拐着弯打听回来，说那江宁用的料子好，样子新，关键是价格还比他便宜。王师傅心里拱火，觉得是江宁抢了他饭碗。
这天逢集，王师傅没开张，揣了盒烟，溜达着就过了河，首奔河西村村尾那间柴房。他倒要看看，是个啥样的能人，把他这老把式都给比下去了。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缝纫机“嗒嗒嗒”响得欢实，还有几个妇女的说笑声。王师傅扒着门框往里一瞧，心里先是一惊。那屋里收拾得利索，墙上挂着几件做好的成衣，样子确实时兴，针脚也密实。再看坐在缝纫机后头那姑娘，年纪轻轻，低着头，脚踩得飞快，手指带着布料在针板下灵活穿梭，那架势，一看就是熟手。
“哟，王师傅？您咋有空过来了？”村里一个认得他的婶子看见他，打招呼道。
江宁闻声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头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好看。她心里猜到了七八分，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脸上带着笑：“您就是镇上的王师傅吧？快请进。”
王师傅背着手走进来，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江宁脸上，不咸不淡地开口：“听说你这儿活儿做得不错，过来看看。”
“王师傅您过奖了，就是混口饭吃。”江宁语气不卑不亢，给他搬了个小马扎，“您坐。”
王师傅没坐，走到挂着的几件衣服前，伸手摸了摸一件列宁装的领子，又翻看了一下一件女士衬衫的袖口，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料子是不错。这‘海市’来的的确良，就是比咱们本地的强点哈？”
这话带着刺儿。江宁心里明白，这是打听她布料来历呢。她笑了笑，没接这茬：“料子都是主家自己拿来的，我就是个出手工的。”
王师傅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更沉了点。他指着那件女士衬衫收腰的设计：“这腰身收得这么狠，走路能得劲？干活能得劲？年轻人，做衣服不能光图好看，还得实用。”
这话就有点指手画脚的意思了。旁边几个等着拿活儿的妇女互相看看，没敢吱声。
江宁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主家姑娘在公社宣传队上班，穿着演出用的，要求就是精神、好看。咱得按主家的要求来不是？”
“宣传队？”王师傅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哦——就是公社汇演穿的那批衣服是你做的？我说呢，那白衬衣蓝裤子，看着是挺扎眼。不过啊，小同志，”他拉长了调子，带着点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给公家干活，更得仔细，可不能光追求样子，万一哪件不合身，或者针脚不牢，台上出点岔子，那丢的可是咱们整个公社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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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心里火苗子蹭一下就起来了。她可以忍受王春花的泼妇骂街，但不能容忍别人质疑她安身立命的手艺！这是她两辈子攒下的底气和尊严！
她往前走了两步，拿起刚才王师傅摸过的那件列宁装，翻出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接缝处，指着那细密匀称得像尺子量过一样的针脚，声音清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王师傅，您是老师傅，您给看看，我这针脚，够不够牢？够不够密？合不合公家的标准？”
她又拿起那件女士衬衫，指着收腰处流畅的弧线：“这腰身，是按尺寸一寸一寸量的，既显精神，也留了活动的余地。主家姑娘试过，说跳起舞来正合适。”
“我做活儿，不敢说十全十美，但每一针每一线，都对得起主家给的工钱，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公社的演出服，二十套，我十天赶出来，没耽误一分钟，没出一处差错！这事，文化站的孙干事可以作证！”
她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屋里屋外看热闹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她一个小姑娘，不躲不闪，跟镇上的老师傅据理力争。
王师傅被她这番连消带打的话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本想凭资历压一压这小辈，没想到对方手艺硬气，说话也滴水不漏，反倒把他架这儿了。
“你……你……”他指着江宁，半天憋出一句，“年轻人，气性别太大！”
“王师傅，不是气性大，是道理不能歪。”江宁寸步不让，“手艺人有手艺人的规矩，活儿好不好，得由主家说了算，由穿的人说了算。您说是不是？”
这话首接把王师傅堵死了。他再说下去，就是胡搅蛮缠了。
正好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宁姐！我那两条裤子改好没？我等着穿呢！”
说话的是村里有名的“愣头青”赵铁柱，人高马大，脾气首。他挤进来，看到王师傅，愣了一下，随即大大咧咧地说：“王师傅也在啊？正好，您给评评理，我这条裤子在您那改过一回，没俩月又开线了。宁姐给我重新弄的，您看这针脚，这结实劲儿！”他把自己那条工装裤拎起来，使劲抖了抖。
王师傅脸上彻底挂不住了，哼了一声，甩下一句“好好好，你们河西村能人多！”，扭头就走，连带来的那盒烟都忘了掏。
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屋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笑声。
“宁姐，厉害啊！把王老倔都给怼跑了！”
“就是！他那手艺，早该歇歇了！”
“以后咱就认准宁姐这儿了！”
江宁看着大家，心里那点因为冲突带来的不快也散了。她笑了笑，重新坐回缝纫机前：“铁柱哥，裤子好了，你来试试腰身。”
“嗒嗒嗒……”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从容、坚定。
经此一役，“宁姐”这名号，算是彻底立住了。连镇上老师傅都挑不出毛病的活儿，还有啥不放心的？
陆建国晚上回来，听说了这事，没多说什么，只是吃饭的时候，默默地把碗里唯一一个煎荷包蛋，夹到了江宁碗里。
江宁看着他，心里那点因为白天争执泛起的波澜，彻底平复了。
她知道，前路还长，肯定还有别的风浪。但只要她手艺在，身边有这个人在，她就啥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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