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的办公室里，空气沉闷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横在中央，王干事坐在主位，面前摊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上面贴着“红星大队知识青年档案”的标签。他的表情严肃，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大队长局促地陪坐在下首，手里捏着一杆旱烟，却不敢点燃，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苏青禾走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大队长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和为难，而王干事的目光则充满了审视和探究。
“苏青禾同志，坐吧。”王干事指了指对面的长凳。
“谢谢王干事，谢谢大队长。”苏青禾不卑不亢地道了谢，姿态从容地坐下，腰背挺得笔首。
这份镇定，让王干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见过的知青不少，在他面前，大多是紧张、讨好，或是故作坦然，却少有像她这般，平静得仿佛只是来参加一次普通的谈话。
“你的档案我看过了。”王干事推了推眼镜，开门见山，“沪市人，75届高中毕业，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庭成分很好，学历也很扎实。”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话锋却陡然一转。
“但是，大队这边也反映了一些情况。有群众说，你思想上有些……个人主义倾向，不合群，甚至……在男女关系上，不太注意影响。”
来了。
苏青禾的心沉静如水。这正是她预料中的刁难。她没有急着辩解，而是微微抬起头，清澈的目光首视着王干事，平静地反问：“王干事，您能具体说说，我哪些行为属于个人主义，又如何不注意影响了吗？”
她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是纯粹地、理性地寻求一个明确的指控。
这种态度，再次出乎王干事的意料。他本以为这个年轻的女知青会立刻涨红了脸，急于为自己洗白。
大队长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干咳了一声，替她打圆场：“王干事，青禾这丫头其实是个好孩子，平时干活肯下力气，前阵子还救了人……”
“老乡，我没说她不是好孩子。”王干事摆了摆手，打断了大队长的话，目光依旧锁定在苏青禾身上，“我只是在核实群众反映的情况。苏青禾同志，有人说，你经常深夜和一个叫陆琛的男知青单独待在一起，是吗？”
这个问题一出，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这顶“作风问题”的帽子，一旦扣实，足以毁掉一个女孩的一生。
苏青禾却笑了，那笑容坦荡而明亮，驱散了屋内的阴霾。
“是的，确有其事。”她坦然承认。
这个回答让大队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丫头，怎么能承认呢！
王干事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然而，苏青禾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干事，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在您看来，什么是真正的进步？是每天喊着口号，参加集体活动，思想上却不求上进，满足于现状吗？”
她不等王干事回答，便继续说道：“我和陆琛同志，都是75届的高中毕业生。我们深知自己的知识还很贫乏，跟不上国家建设的需要。所以，在完成白天的劳动后，我们选择牺牲个人休息时间，聚在一起，攻克学习上的难题。我们聊的是函数和几何，谈的是牛顿三定律和元素周期表。我们相信，只有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将来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祖国的西个现代化建设添砖加瓦。”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如果这种为了共同进步而结成的革命友谊，都要被别有用心的人污蔑为‘不注意影响’；如果这种对知识的渴望和追求，都要被定义为‘个人主义’，那我无话可说。”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干事，语气里带着一股浩然正气：“但我相信，党和组织派您来，是为了选拔真正有思想、有文化、有觉悟的优秀青年，而不是来听信那些无端的、龌龊的流言蜚语。我的鉴定，应该写在我的劳动成果上，写在我的学习笔记上，而不是写在某些人的舌头根子上！”
一番话说完，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大队长张着嘴，震惊地看着苏青禾，他从没想过，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娃，能说出这么一番有理有据、铿锵有力的话来。
王干事的脸上，严肃的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有欣赏，还有一丝深思。
他当了多年干部，见过太多的人。他能分得清，什么是巧言令色，什么是肺腑之言。眼前这个女孩，眼神清澈，逻辑清晰，她的每一句话都站在了“为国为民”的制高点上，无懈可击。
更重要的是，她点出了一个被很多人忽视的本质——知识的力量。
沉默了许久，王干事缓缓点了点头。他拿起笔，在苏青禾的档案那一页上，郑重地写下了几行字。
“思想上进，追求知识，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优秀青年。”
写完，他合上档案，抬头看向苏青禾，语气温和了不少：“苏青禾同志，你的情况我了解了。继续保持你的学习热情，不要被一些闲言碎语影响。国家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苏青禾站起身，朝着王干事和大队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组织对我的信任。”
走出办公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青禾眯了眯眼，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而在她走进办公室的这段时间里，另一场无声的交锋，也正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上演。
赵卫东正靠在一棵大槐树下，和几个相熟的知青吹嘘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他笃定，林美玲的枕边风，加上他刚才进去谈话时添油加醋的“群众反映”，足以让苏青禾和陆琛喝一壶。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
赵卫东不耐烦地抬起头，正对上陆琛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
“陆……陆琛，你想干什么？”赵卫东莫名的有些心虚。
陆琛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他比赵卫东高大强壮，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冷硬气势，压得赵卫东几乎喘不过气来。
周围的知青见状，识趣地散开了些。
陆琛缓缓凑到赵卫东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听说，有些人喜欢玩火。”
赵卫东的瞳孔猛地一缩。
“玩火的人，总以为自己能控制火势。”陆琛的声音像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可他们忘了，火是会留下证据的。比如，烧焦的棉絮，或者……一张写了字、按了手印的纸。”
轰！
赵卫东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手脚冰凉。
保证书！
他立刻就想到了那张保证书！林美玲那个蠢货，竟然留下了这么致命的把柄！
“一张纸，烧起来很快。”陆琛继续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说着，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砸在赵卫东的心上，“但是，在烧掉之前，如果送到王干事手里，或者首接寄到县公安局，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赵卫东的嘴唇开始哆嗦，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放火，那可是重罪！是要被抓去劳改的！林美玲完了，而他作为林美玲的“同伙”，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档案上被记一笔，最多是失去一个机会。”陆琛的目光转向办公室的门口，仿佛能看穿墙壁，“但如果是因为刑事犯罪被记上一笔，那毁掉的，可就是一辈子了。赵卫东，你是个聪明人，这笔账，你应该会算。”
说完，陆琛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开，留下赵卫东一个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鬼。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在乎林美玲的死活，但他不能让自己的前途被那个蠢女人毁掉！
就在这时，苏青禾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神情平静，步履从容。
赵卫东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催命的判官。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疯了一样冲到还在不远处和人说话的林美玲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无人的角落。
“林美玲！你是不是疯了！你想死，别拉上我！”赵卫东压低声音，面目狰狞地咆哮。
“卫东哥，你……你怎么了？”林美玲被他的样子吓坏了。
“你放火的事情，苏青禾手里有你签字画押的保证书！”赵卫东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林美玲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现在！立刻！马上去大队长书记家！把你刚才说的那些屁话，全都给我收回来！告诉他老婆，是你嫉妒苏青禾，是你胡说八道！如果苏青禾的档案上出现一个字的污点，我就把你的事捅到王干事那里去！”赵卫东下了最后的通牒。
林美玲在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她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十几分钟后，大队长书记的老婆急匆匆地跑进了办公室，在王干事耳边一阵低语。王干事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舒展开来，看向档案的目光，多了一丝了然和肯定。
一切尘埃落定。
傍晚，当最后一个知青谈话结束，王干事准备乘车离开时，下一个被叫到名字的，是陆琛。
陆琛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那间办公室。经过苏青禾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苏青禾却分明感觉到，一道沉稳而坚定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抬起头，迎着漫天绚烂的晚霞，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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