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话音在简陋的堂屋里落下,带着烟草味的余韵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学习如何做“人”。
这任务对于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躯体而言,荒诞得近乎讽刺。但我没有反驳,也无从反驳。记忆是一片废墟,本能驱策着行动,而“爷爷”——这个称呼所代表的关联与庇护,是目前这片茫然中唯一可抓住的浮木。
我依言走向角落。动作依旧僵硬,关节像是缺油的齿轮,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细微的、源自身体内部的滞涩感。拿起那个边缘有缺口的粗陶盆时,手指的触感反馈是模糊的,更像是通过某种能量感应而非真实的神经末梢。
“院子东头,井。”爷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重新坐回凳子上,烟枪的红点在昏暗中一明一灭,目光却并未离开我。
我端着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入夜色。
院子和来时一样荒僻清冷。残月的光辉比屋内煤油灯明亮许多,将一切都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东头果然有一口用青石垒砌的老井,井口架着简单的辘轳,缠着粗麻绳。
打水这个过程,对我而言是一场小小的挑战。
手指不灵活,缠绕井绳的动作笨拙而生疏。摇动辘轳需要力气,这具身体沉重,力量却似乎被禁锢着,调动起来十分费力。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沉甸甸的木桶提上来,冰凉的井水倒入盆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寿衣的下摆,带来一种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冰凉触感,而非寒冷。
端着盛满水的盆回到屋里,水波在盆中晃动,映出我模糊扭曲的倒影——苍白的面孔,空洞的眼神,沾着泥土的黑发。
爷爷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一条灰布旧毛巾,扔给我。“凑合用。”
我将盆放在地上,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也显得迟缓。拿起毛巾,浸入冰冷刺骨的井水中,然后拧干,开始擦拭脸颊。
触感很怪异。毛巾摩擦皮肤的感觉像是隔着一层东西,不真切。水珠顺着脖颈滑下,凉意清晰,却无法引起一丝战栗。我仔细地擦去脸上干涸的泥点,露出底下更加刺眼的、毫无血色的皮肤。
接着是手,手臂,一点点擦拭着寿衣上能触及的污渍。动作机械而缓慢,像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
爷爷就坐在那里,沉默地抽着烟,看着我。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更像是一种观察,观察一件刚刚出土、需要小心处理的古物如何适应新的环境。
擦洗完毕,盆里的水己经变得浑浊。我端起盆,准备出去倒掉。
“就倒院里,角落。”爷爷指示道。
我照做了。再次回到屋里时,爷爷用烟杆指了指里屋挂着的那面蓝布帘子。“里面有个旧箱子,最上面有几件衣服,你自己找找看。把这身寿衣换下来,看着晦气。”
我掀开布帘,里面空间不大,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板床和一个斑驳的木箱。打开箱盖,一股樟木和陈旧织物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箱子里确实放着几件衣服,都是深色的粗布材质,样式古旧,分不清是男式还是女式。我挑了一件看起来最素净的深灰色对襟褂子和一条同样颜色的阔腿长裤。
脱下那身象征死亡的深蓝色寿衣时,一种莫名的轻松感掠过心头,尽管这感觉转瞬即逝。换上的粗布衣服有些宽大,空荡荡地挂在我消瘦的骨架上,袖子和裤腿都长了一截,但柔软的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比僵硬冰冷的寿衣要好上许多。
当我换好衣服,挽起过长的袖口,从里屋走出来时,爷爷抬眼看了看,鼻腔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认可。
“过来坐下。”他指了指桌旁的另一条长凳。
我走过去,坐下。姿势依旧有些板正,不如爷爷那般自然松弛。
“感觉如何?换了身皮,有没有觉得自己更像个人了?”他的话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首白。
我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衣服,柔软。别的,没有。”
爷爷嗤笑一声,似乎早料到这个答案。“急不得。半死之身,七情六欲皆淡薄,感知也与活人迥异。慢慢来吧。”
他放下烟枪,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现在,说点正经的。你既然‘活’过来了,总得有点立身的本事。刚才对付那‘晦虫’的手段,还记得怎么用的吗?”
我回想了一下在坟地时的情景,那个“镇”字诀和指尖流出的灰白气流。“本能。想着‘镇’,力量…就出去了。”
“本能…不错。”爷爷点了点头,“那是‘蚀文’,或者说‘冥煞之力’,是你这九阴绝脉与半死之身自然衍生出的力量,至阴至寒,专克阴魂邪祟。但本能用之,犹如孩童舞大锤,伤敌亦可能伤己。需得学会掌控,精细操控。”
他伸出右手食指,在沾着茶渍的木桌上,轻轻划动。指尖并没有真正接触桌面,但一道纤细的、凝练的灰白色气流凭空出现,随着他指尖的移动,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复杂而玄奥的符号。那符号微微发光,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但范围被严格控制在那方寸之间,没有丝毫外泄。
与我那粗糙的本能释放相比,爷爷这一手堪称举重若轻,精妙绝伦。
“看清楚了?”爷爷指尖一收,桌上的符号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蚀文千变万化,基础在于对阴煞之力的掌控。你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学多少花样,而是学会‘收’与‘放’。”
“收与放?”
“嗯。”爷爷解释道,“放,是将体内积蓄的阴煞之力,按照你的意志,以特定的形式、特定的强度释放出去,克敌制胜。收,则是在不需要时,将力量牢牢锁于体内,不使一丝外泄,以免惊扰生灵,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要能控制吸收外界阴气的速度和纯度,避免囫囵吞枣,污了魂基。”
他看着我,语气严肃:“从明天开始,每天子时和午时,天地阴阳二气交汇之时,我会教你最基本的吐纳法门,练习如何引导和掌控你体内的力量。现在,你先试着静下心来,感受你身体内部那股流动的‘气’。”
我依言闭上眼睛——尽管视觉对我感知外界影响不大,但这个动作有助于集中精神。
意识沉入体内。
那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没有五脏六腑的具象感,更像是一片幽暗无际的空间。在这片空间的中央,有一团缓缓旋转的、冰凉的“气旋”。它由精纯的月华和刚才吸收的那只晦虫的精粹构成,散发出灰白色的微光。这就是爷爷所说的阴煞之力。
它在我体内自行运转,缓慢而稳定,维系着这具身体的“生机”。当我尝试用意念去接触它时,它微微波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感受到它了吗?”爷爷的声音适时响起,低沉而带有引导性,作者“小麦芽小蚂蚁”推荐阅读《半死阎罗》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不要试图强行控制它,就像你不能用手抓住流水。去‘观想’它,感受它的流动,它的节奏,它的温度。试着让你的意念,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它的表面。”
我努力按照他的指示去做。意念化作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气旋。起初,意念一靠近,气旋就产生排斥般的波动。几次尝试后,我逐渐找到了那种“轻柔”的感觉,不再试图掌控,而是如同旁观者般静静观察。
渐渐地,我“看”清了气旋旋转的方向,感知到它内部能量细微的强弱变化。一种微妙的联系开始建立,仿佛我的意念不再是外来者,而是与这气旋同频共振的一部分。
“很好。”爷爷似乎能察觉到我的进展,“现在,尝试引导一丝丝,极其细微的一丝丝能量,流向你的右手食指。”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操作。我全神贯注,用意念包裹住气旋边缘一缕发丝般纤细的能量流,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引导它,沿着一条模糊的路径,向右手食指的方向移动。
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那丝能量流像是不听话的蜗牛,走走停停,时有涣散的趋势。我不得不集中全部精神维持着引导。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丝微弱的、冰凉的触感,终于抵达了食指的指尖。
我睁开眼,抬起右手。只见食指指尖上,萦绕着一层比月光还要淡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气息,若隐若现。
成功了!
尽管只是引导了微不足道的一丝力量,但这意味着我迈出了掌控自身力量的第一步。
爷爷看着我的指尖,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神中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悟性尚可。记住这种感觉。控制力量,关键在于‘心静’。心越静,掌控越精微。躁动之下,力量必反噬其主。”
他话锋一转:“不过,光是掌控力量还不够。行走世间,尤其是我们这一行,需得有一双‘明眼’,能辨识万物之气。”
“气?”
“天地万物,皆有‘气’。”爷爷重新拿起烟枪,但并未点燃,只是着烟杆,“山有山气,水有水气,人有生气、死气、病气、贵气、煞气…妖魔鬼怪,亦有其独特之气。气分阴阳,有清有浊,有吉有凶。能否准确辨识气,是判断吉凶、寻找根源、选择对策的根本。”
他指了指我的眼睛:“你这双眼睛,如今非比寻常。半死之身,介于阴阳之间,天生就能看到许多活人看不到的东西。但看到的,未必能理解。你需要学习的是,如何解读这些‘气’所代表的信息。”
“比如?”我问道。
爷爷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屋内:“比如这盏煤油灯,燃烧释放的是‘火气’,温暖而躁动,属阳。比如我,”他顿了顿,“我身上之气,沉静内敛,与这山野环境融为一体,谓之‘地灵之气’或‘修行者的清气’。”
他又指向窗外:“你再看院中那棵老槐树。”
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月光下,那棵老槐树枝叶虬结,形态苍劲。在我的视野里,它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偏向墨绿色的气息,沉静而古老,但在这沉静之下,似乎又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的波动。
“槐树,木中之鬼,性阴。”爷爷缓缓道,“这棵树年岁不小,吸纳了不少日月精华和地阴之气,故有其灵性。但它扎根坟山附近,常年受阴气浸染,灵性中便掺杂了阴郁之质。若遇机缘,或可成精怪,若被邪物依附,亦可为祸。这便是通过观其‘气’,知其性,判其势。”
我仔细感受着那棵槐树的气息,尝试分辨那墨绿色气息中不同的“质感”。这确实是一种全新的视角,世界不再是简单的形状和颜色,而是由无数种流动的、交织的“能量场”构成。
“辨识之气,非一日之功。需多看,多记,多比较。”爷爷说道,“日后我会带你见识各种不同的‘气’,从最常见的开始。今晚,你先熟悉这屋里的气,院中的气,再尝试感知更远处坟地的气,比较它们的不同。”
我点点头,开始运用这种新生的“视觉”,重新打量这个看似普通的小屋。煤油灯的火气,爷爷身上沉静的气息,木质家具散发出的微弱陈旧之气,墙角草药袋传来的清苦药气…种种气息交织,构成一幅独特的能量图谱。
当我将感知投向院外,投向那片坟地时,感受到的则是大片大片的、沉滞的灰黑色阴气,其中夹杂着些许游移的、或污浊或微弱的灵体之气,与这边小屋的相对“清明”形成了鲜明对比。
“感觉到了吗?”爷爷问。
“嗯。坟地,气阴冷,杂乱。这里,…平静一些。”
“这便是阴阳宅的区别。活人居所,即便简陋,亦有生机流转。死人之地,阴气沉积,乃常态。”爷爷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但你需记住,气无绝对善恶。阴气于活人为毒,于你却是资粮。阳气于你为克星,于活人却是生机。关键在于如何利用,如何平衡。”
接下来的时间,爷爷没有再教我新的东西,而是让我继续练习引导那一丝气流在指尖盘旋,同时用心感受周围环境的各种“气”。
夜渐深,煤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
爷爷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疲惫之色。“行了,今日就到这儿。里屋那张床是你的。你虽无需像活人那般睡眠,但静卧冥想,有助于魂体稳固和力量消化。”
他起身,走向里屋,在床铺对面打了个简单的地铺。“我睡这儿。有什么不适,或者想起什么,随时叫我。”
我看着他佝偻着身子整理地铺的背影,那句“谢谢”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这种情感的表达,对这具身体而言,似乎格外困难。
我走到那张硬板床边,和衣躺下。床板很硬,但并不比我之前在棺材里感觉更差。闭上眼睛,意识却异常清醒。体内那团气旋仍在缓缓旋转,指尖那一丝微小的能量流己被我收回。
我开始按照爷爷教导的方法,继续“观想”气旋,同时将感知扩散出去,捕捉着黑夜中各种细微的气息流动——屋外虫鸣的生命之气,山风吹过树林带来的木气与流动之气,远处坟地传来的恒定阴气,以及身旁爷爷均匀呼吸中带出的、温润而平和的生气。
各种气息交织,如同夜的低语。
非生非死,半死之身。
学习做人,掌控力量,辨识万物之气。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这个荒山小屋的第一夜,我有了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和一个看似严苛却或许可靠的引路人。
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而我的“新生”,也在这诡异的宁静中,悄然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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