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云溪村，像一幅被月光浸透的水墨画。山峦在夜色中起伏，轮廓柔和，仿佛沉睡的巨兽。溪水潺潺，映着点点星光，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缠绕在山谷之间。风从林间穿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了夏末最后的萤火虫，它们提着小小的灯笼，在田埂与山坡间游荡，如同散落人间的星屑。
小芽牵着小宇的手，踩着松软的草甸，一步步爬上“牛背坡”。这是她给山坡起的名字，因为从远处看，山脊的轮廓像一头卧着的奶牛，温顺而安详。小白云总爱在这里吃草，傍晚时分，它会慢悠悠地踱步上来，尾巴一甩一甩，像是在和晚风打招呼。
“你看，小宇，今晚的星星特别亮。”小芽仰着头，辫子上的蝴蝶结在风里轻轻晃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几只萤火虫，是她下午和小白云一起在溪边捉的。瓶身还沾着露水，凉丝丝的。“妈妈说，星星掉下来就成了萤火虫，我们把愿望装进去，它就会飞到天上。”
小宇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神却悄悄落在那瓶微光上。他来云溪村己经快半年了，几乎从不说话，连眼神都很少与人对视。可今夜，他忽然抬起头，声音轻得像风：“我想……画星星。”
小芽愣住了，随即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小宇：“你说话了！你真的说话了！”她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夜鸟，也惊动了远处吃草的小白云，它抬起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哞——”，像是在应和。
林战正从牛棚出来，手里还拿着挤奶桶，听见女儿的尖叫，快步走来。当他看到小宇手里紧握的画本，眼眶忽然一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回屋，拿出那本小芽用卖牛奶的钱买的彩色铅笔和画本，轻轻放在小宇膝上。画本的封面己经有些磨损，但纸页洁白，像一片未被触碰的雪地。
那一夜，小宇画了人生第一幅完整的画。
深蓝的夜空下，两头奶牛仰头望着星星，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坐在牛背上，手牵着手。奶牛的眼睛是亮的，像星星。小芽说：“这叫《星愿》。”她把画贴在“暖屋”的墙上，成为“星愿墙”的第一幅作品。墙上，还挂着小白云的角、一片枫叶、一张小芽和小宇的合影，还有一片小宇从城里带来的、早己干枯的银杏叶——那是他妈妈留给他的唯一信物。
陈婉站在墙前，久久没有说话。她拿起相机，轻轻按下快门。这张照片，后来成了她摄影集《暖屋》的封面。
她花了整整一个月，整理这半年来的照片。从最初小宇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到如今能安静地画画、牵着小芽的手走在田埂上，每一张照片都像一颗时间的种子，悄悄发芽。她选了九十九张，按时间线排列，命名为《暖屋》。她在序言里写道：“我们以为是来治愈孩子的，其实是孩子治愈了我们。在这里，没有‘问题儿童’，只有未被听见的心。而云溪的山风、溪水、牛铃与星光，是唯一能听懂他们语言的翻译者。”
摄影集发布那天，云溪村的清晨格外宁静。林战正在给小白云挤奶，牛奶在铁桶里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手机突然响个不停。陈婉拿着平板跑进来，声音微微发颤：“林战，火了！《暖屋》被儿童心理专家转发了，有媒体要来采访，还有公益组织想合作！”
林战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远处的山。阳光正缓缓爬上山脊，像一层金纱，温柔地覆盖在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上。他轻声说：“挺好，至少小宇能被看见了。”
“云溪小芽鲜奶”也迎来了新的起点。林战决定正式注册品牌。他拒绝了工业包装，坚持用玻璃瓶加木塞，每瓶都贴上小芽手绘的标签。小芽设计的新LOGO是一朵云、一朵芽，还有一头微笑的奶牛，下面写着：“每一滴，都有温度。”她画得认真，连奶牛嘴角的弧度都修改了三次，首到它看起来“真的在笑”。
县城的三家有机超市同意合作。每瓶牛奶里，还附赠一张“小芽自然笔记”——手绘的植物、节气或动物小知识。有顾客在社交媒体留言：“喝的不是奶，是童年的味道。”还有人写：“我女儿说，这牛奶里有牛的呼吸，有山的影子。”
第一批“星愿家庭”在初秋抵达云溪村。三组带着特殊儿童的家庭，从城市赶来，住进了临时改造的“星愿屋”。小芽成了他们的“小导览员”，教他们挤奶、捡鸡蛋、辨认野花。她教丽丽——那个多动症的小女孩——如何轻轻抚摸小白云的鼻子；她带小石头——语言发育迟缓的男孩——去溪边听水声，说：“听，这是山在说话。”
“你们的城市有高楼，我们的山有星星。”她站在山坡上，指着夜空说。
林战每晚都会坐在土炕上，给孩子们讲故事。讲老牛阿黄如何在暴雨夜救了落水的孩子，讲山神如何守护云溪的泉水，讲他妻子在非洲时，如何用一盏灯照亮一个村庄的夜晚。他说：“光不一定要很大，只要够暖，就能照亮一个人的心。”
小宇开始画画了。他画了《星愿》的第二版：星空中多了几颗新的星星，还有一座小木屋，屋前有两头牛，一个女孩在笑，一个男孩在画画。他在画的角落，用铅笔写下两个字：“家。”
可就在这片宁静中，一辆黑色的商务车缓缓驶入云溪村。
来人自称是“自然疗愈投资公司”的代表，西装笔挺，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手腕上的表闪着冷光。他参观了“暖屋”，拍了照片，还尝了“云溪小芽”的牛奶。临走前，他留下一份合作计划书，封面上印着“云溪国际自然疗愈中心”的烫金大字。
“投资五百万，打造全国领先的自然疗愈基地。”他语气笃定，“建标准化客房、心理咨询室、艺术工坊、亲子餐厅、星空露营区。三年内，让云溪村成为网红打卡地，带动全县旅游经济。”
他笑着对林战说：“你们的故事太美了，不该只藏在山里。我们要让它发光。”
林战没有立刻回答。当晚，他坐在牛棚外的石墩上，翻看妻子的老日记。纸页己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真正的援助，不是给予，而是陪伴。不是改变，而是守候。有些光，不需要被放大，只需要被看见。”
他抽了一整包烟，烟蒂在石缝间堆成小山。远处的“暖屋”里，传来小芽和孩子们的笑声。小宇正在教小石头调颜色：“黄色加一点蓝，就是星星的颜色。”
林战望着天边的银河，轻声问：“如果这里变成了景区，小宇还能安静地看星星吗？小白云还能在山坡上吃草吗？小芽还能在溪边捉萤火虫吗？”
他想起妻子临终前的话：“别让世界改变你，林战。你要做那个，改变世界的人。”
可他忽然不确定了。他不是怕改变，而是怕那种被包装、被消费、被异化的“改变”。他怕有一天，孩子们来不是为了看星星，而是为了打卡拍照；怕“暖屋”变成“网红民宿”，怕“星愿墙”变成“商业展览”。
他起身，走进“暖屋”。小芽正教丽丽用蜡笔画萤火虫。小宇坐在一旁，专注地涂着星星。陈婉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那一夜，云溪村的星空依旧清澈。
小白云在山坡上轻轻叫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什么。
有些光，不在聚光灯下，而在山野的夜里，两个孩子并肩看星星时，眼里闪动的微芒。
那是星愿，也是心火——
只要不灭，就能照亮前路，照亮那些曾以为走不出的黑夜。
而林战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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