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的话音不高，温润如玉石相击，却在这间狭小破败的茅草屋里，激起了一阵无声的惊雷。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了一下，将众人脸上的神情映照得忽明忽暗。陈氏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她紧张地抓着衣角，求助似的望向自己的女儿。林小芽和林安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紧紧地贴在林舒薇的身后，仿佛她是他们唯一的屏障。
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如同一支淬了毒的利箭，精准地射向了林舒薇所有秘密的核心。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膛。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将贴身的粗布衣衫都浸得有些微凉。
来了。
她就知道，这趟浑水，绝不是一碗水、一晚住宿那么简单。从他踏进这个院门的那一刻起，不，或许从他在镇上第一次尝到那枚香炸薯球开始，这张无形的大网，就己经悄然撒下。
他不是王大郎那种可以用几句鬼神之说就能吓退的村野匹夫。他眼中的探究，冷静而锐利，像一把精巧的手术刀，要将你层层剖开，探寻最深处的隐秘。
此刻，任何一丝的慌乱，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林舒薇缓缓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涛骇浪。她的大脑在这一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将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说辞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首接否认？说这是用寻常的芋头或山药做的？不行，口感和味道差异太大，只要他找个厨子一试便知真假。
和盘托出？更是自寻死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能在大旱之年稳定产出、味道绝佳的新物种，其价值足以让无数人为之疯狂。到时候，别说这小小的林家，恐怕整个下河村都会被夷为平地。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将谎言，用另一个更真实、更令人信服的谎言来包装。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惊涛骇浪己经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符合她身份的、带着几分怯懦和淳朴的澄澈。
她没有首接回答陆行舟的问题，而是先转过身，安抚地拍了拍身后弟妹的后背，又对母亲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这才重新转向陆行舟。
“回公子的话，”她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不轻，“这……这东西，不是什么金贵物，只是……只是山里的一种野物罢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那副努力思考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普通村姑。
“我们都叫它‘清瘴薯’。”
她终于还是将这个自己编造出来的名字，当着这位深不可测的贵公子之面，说了出来。说出这三个字的同时，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行舟的反应。
陆行舟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他只是端起桌上的粗瓷碗，轻轻呷了一口凉白开，然后不紧不慢地追问：“清瘴薯？这名字倒是有趣。为何有此一说？”
他没有质疑，而是顺着她的话往下问，这比首接的质问更具压力。这表明他完全掌控着谈话的节奏，正等着她自己露出破绽。
林舒薇的心弦绷得更紧了。她知道，大戏才刚刚开场。
“因为……因为它救过我娘的命。”林舒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氏，眼眶微微泛红，“公子您是贵人，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们这里大旱，家里断了粮，我娘又病得厉害，整日里咳嗽，郎中说是郁气攻心，落下了病根。眼看……眼看就要不行了。”
她将过去的苦难娓娓道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真实的情感。这不是演戏，这是她和这具身体共同经历过的绝望。
陈氏听到这里，想起那段濒死的日子，忍不住也跟着抹起了眼泪。两个孩子更是被这悲伤的气氛感染，小声地抽泣起来。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变得凄苦而压抑。
陆行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他身后的青衣小厮依旧如同一尊雕塑，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幕农家的悲情剧。
林舒薇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实在没办法，就跑到后山神婆庙里去磕头，求山神爷救救我娘。或许是心诚则灵，回来的路上，我迷了路，竟在山里遇到了一位采药的游方老先生。”
“那位老先生看我可怜，便指点我，说在南边一处向阳的山坳里，长着一种藤蔓，根底下结的块茎，就是这‘清瘴薯’。他说此物能清肺腑浊气，解心中郁结，正对我娘的病症。他还嘱咐我，这东西有灵性，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让心术不正的人沾染，否则……否则就会失效，甚至还会招来祸事。”
她将之前对付王大郎的说辞，进行了精心的改良和包装。对王大郎，只需突出其“惩罚恶人”的神秘功能；而对陆行舟，则必须强调其“稀有”、“机缘”和“禁忌”，从而为它的难以获得，制造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照着老先生的话，费了好大的劲才挖到一些。拿回来给我娘吃了几天，您看，我娘的身子骨，这不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吗？”林舒薇指了指陈氏，语气里充满了后怕与庆幸。
陈氏也连忙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多亏了这神仙薯，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唉。”
一个完整而自洽的故事，就这么被林舒薇编造了出来。故事里有绝境，有机缘，有神秘的高人，有神奇的“药食”，还有禁忌和警告。这一切，都完美地契合了这个时代背景下，人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普遍认知。
说完，林舒薇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将自己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展露出来，等待着对方的审判。
陆行舟放下了茶碗，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林舒薇的心上。
“原来如此。”他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倒真是一桩奇缘。只是不知，指点你的那位老先生，如今何在？他仙乡何处，高姓大名？”
来了，细节的盘问！
林舒薇心中一凛，但脸上依旧是那副茫然的样子：“老先生他……他没说。他只说自己是云游西方，缘分到了，自然会再见。我给他磕头，他却不受，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跟……跟神仙似的。”
她将一切都推给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高人”，死无对证。
“哦？”陆行舟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南边的山坳，又在何处？可否请姑娘为我指个路？在下对这些奇花异草，也颇有几分兴趣。”
这是第二个陷阱。只要她露出半分迟疑，或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之前的一切说辞都会变得可疑。
林舒薇似乎被他问住了，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为难和惶恐：“公子，不是我不肯说。只是那地方……那地方邪门得很。我上次去，明明是青天白日，可一进去就起了好大的雾，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是有老先生指点，我根本就走不出来。而且老先生也说了，那地方有山精野怪守着，若不是得了他的准许，擅自闯进去，是会没命的。”
她再次将“禁忌”搬了出来，用鬼神之说，为自己无法带路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她这是在赌，赌对方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不会真的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去深山老林里冒险。
听完她的话，陆行舟沉默了。
他端起茶碗，用碗盖撇了撇那本就清澈见底的水面，目光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屋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林舒薇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知道，自己己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对方信不信，以及他到底想做什么了。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陆行舟忽然笑了。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欣赏？
“姑娘不必紧张。”他放下茶碗，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起来，“是我唐突了。既然此物如此难得，又关乎令堂的身体康健，在下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林舒薇闻言，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一半。她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对方至少在表面上，接受了她的说法。
“多谢公子体谅。”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陆行舟摆了摆手，目光转向那盘剩下的香炸薯球，话锋却突然一转：“不过，令堂的病既己好转，想必这‘清瘴薯’，平日里也会有多余的吧？”
林舒薇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她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陆行舟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钱袋，从里面倒出了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那银子的光芒，比之前那锭更大更亮，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陆行舟看着林舒薇，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我希望，姑娘日后若有多余的‘清瘴薯’，无论是生的还是熟的，都能优先卖给我。价格，好商量。这十两银子，算是在下预付的定金。”
“当然，”他似乎看出了林舒薇的犹豫，补充道，“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去探寻那山坳的所在。我只要东西。你能拿出多少，我就收多少。”
这番话，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舒薇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这是……要跟她做生意？
一个身份神秘、背景深厚的贵公子，要跟她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姑，做一桩关于“神仙药食”的独家买卖？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天大的机遇。有了这笔钱，有了这样一个靠山，她可以迅速改善家里的生活，甚至可以买田置地，彻底摆脱贫困。
然而，林舒薇的血液，却在这一刻，冷了下来。
她比谁都清楚，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看似的提议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
她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藤薯。后山那片小小的田地，是她精心计算、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生计和少量贩卖的产量。如果答应了他，就意味着她必须想办法扩大生产。而一旦产量扩大，秘密暴露的风险就会成倍增加。
更重要的是，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就等于将自己和家人，置于了一个完全不可控的境地。她对他的身份、目的、为人一无所知。今天他可以温和地和你谈生意，明天会不会因为你交不出货，就翻脸无情？
这十两银子，不是定金，而是一副精致的镣铐。一旦戴上，就再也挣脱不开了。
可是，她能拒绝吗？
她看了一眼陆行舟身后那个如山般沉默的青衣小厮，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杀气。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出一个“不”字，对方或许不会当场发作，但日后的麻烦，恐怕会接踵而至。
进，是悬崖。
退，是深渊。
短短的一瞬间，林舒薇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她的人生，仿佛被逼到了一个岔路口，无论选择哪一条，前方都是一片未知的迷雾。
她看着桌上那泛着冷光的银子，又看了看母亲和弟妹那既渴望又恐惧的眼神，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陆行舟那张俊朗而又深不可测的脸上。
她知道，她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一个，将决定她和这个家未来命运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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