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十点，阳光正好。
东海市西郊一栋半新不旧的写字楼七层，“腾云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玻璃门被擦得锃亮。门内，是一个大约两百平米的开放式办公区。虽然装修简单，只摆着十几张崭新的办公桌和电脑，但宽敞明亮的空间，己经彻底告别了昔日地下室的阴暗与逼仄。
空气中弥漫着新家具和咖啡混合的气息，键盘的敲击声清脆而富有节奏，像一曲充满活力的晨间交响乐。陈衡和另外两位技术合伙人——一个叫李源的瘦高个和一个叫孙鹏的微胖男生，正围着一台新配置的服务器，激烈地讨论着数据架构的优化方案。
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往日的愁云惨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昂扬的斗志。资金的到位，就像一针强心剂，让这支濒临解散的团队，瞬间焕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
林微没有参与他们的技术讨论。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她的目光越过窗外繁华的街景，显得有些悠远。她在等一个人。
“叮咚——”
门铃声响起。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陈衡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讨论，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应该是君诚律所的人到了。”陈衡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T恤，快步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合体深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他身材挺拔，面容俊朗，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气质干净而儒雅，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手中提着一个厚实的黑色公文包。
正是沈远。
“您好，我是正诚律师事务所的沈远。请问，是星云科技的陈衡先生吗？”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清晰而有礼。
“是我是我，沈律师，快请进！”陈衡热情地将他迎了进来。
沈远走进办公室，目光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当看到这个虽然简陋但井然有序的办公环境，以及那几位程序员眼中闪烁的光芒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作为一个处理过不少项目文件的律师，他很清楚，一个初创团队的精神面貌，往往比其办公环境更能说明问题。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安静地坐在窗边的女孩身上。
她正缓缓站起身，向他走来。
今天的林微，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连衣裙，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她没有化妆，素净的脸庞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透明。她的气质，就像一杯温润的清茶，恬淡而宁静，与这个充满着代码和咖啡因的理工男环境，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
然而，当她走近时，沈远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是气场上的压迫，而是一种……认知上的错位感。
她的眼神太平静了。
平静得不像一个二十二岁、刚刚拿到人生第一笔巨额投资的年轻女孩。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他看不到激动，看不到紧张，甚至看不到对未来的憧憬。他看到的，是一种仿佛己经历过无数次类似场景的、近乎漠然的镇定。
“沈律师，你好，我是林微。”
林微主动伸出了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当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伸到面前时，沈远微微一愣，随即也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
“林总，你好。”
指尖相触的瞬间，林微的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漏跳了一拍。
冰冷。
这是她唯一的感受。
不是他手掌的温度，而是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的、那份刻骨铭心的寒意。她几乎能感觉到前世那冰冷的江水，再一次将她包裹、吞噬。
但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她的手，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一触即分。
“沈律师，请坐。”林微将他引到小小的会议区，陈衡等人也跟了过来。
“程总，林总，这是正式的投资协议，一式西份。”沈远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熟练地分发给众人，“条款内容与之前的意向书基本一致，只是在细节上做了进一步的法律规范。各位可以先仔细看一下，有任何疑问，我都可以为你们解答。”
他的专业素养极高，讲解清晰，逻辑缜密。陈衡和另外两位合伙人很快就沉浸在了复杂的法律条文里，不时提出一些技术创始人常会关心的问题，比如技术保密、后续融资的优先权等等。
沈远都一一给出了耐心而详尽的解答。
整个过程中，林微几乎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件，仿佛在认真阅读。但实际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正在侃侃而谈的沈远身上。
她必须承认，即使抛开前世的仇恨，单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此刻的沈远，也绝对是精英中的精英。
他的思维敏锐，反应极快，能瞬间抓住陈衡话语里的法律漏洞并给出建议。他的言谈举止，自信而不张扬，既能展现自己的专业，又不会让客户感到被冒犯。
这样的人，天生就适合在资本圈这个名利场里生存。
难怪前世的自己，会对他青眼有加，倾力培养。
也难怪，当他羽翼之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噬主。因为他的野心，从一开始，就写在了那双隐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的、锐利的眼睛里。
“……总的来说，这份协议对创始团队是相当友善的。王总那边并没有设置任何对赌条款或者一票否决权，这在天使轮投资里，是比较少见的。看得出来，王总非常看好贵公司的前景。”沈远做完最后的总结，微笑着看向众人。
陈衡等人听得连连点头，对这份协议非常满意。
就在陈衡准备拿起笔签字的时候，一首沉默的林微，忽然开口了。
“沈律师，我有一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林总请讲。”沈远的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十足的尊重。
“协议第十五条第三款，关于知识产权的归属，这里写明‘项目存续期间，由创始团队成员利用公司资源所创造的一切职务发明，其所有权均归公司所有’。”林微指着文件上的条款，缓缓说道，“我的问题是，‘利用公司资源’这个定义，是否有些模糊？比如，程师兄他们在下班时间，用自己的电脑，产生了一个新的技术构想，这个构想的所有权，是属于个人，还是公司？”
这个问题一出，陈衡几人都愣住了。他们之前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沈远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这个问题，非常专业，甚至有些刁钻。它触及到了初创公司最核心、也最容易产生纠纷的知识产权界定问题。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刚出校门的金融系学生能问出来的问题。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审视。
“林总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他收起了刚才那种程序化的微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在法律实践中，‘职务发明’的界定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通常来说，即使是在下班时间，只要该发明与本职工作相关，或者主要利用了公司的物质技术条件，都会被认定为职务发明。我个人建议，为了避免未来的纠纷，创始团队内部可以再签署一份补充协议，对核心代码和关键技术的归属权，做更明确的约定。”
“原来如此。”林微点了点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在公司法务这方面，我们确实还有太多东西要学。我们这些只懂技术和市场的，如果没有专业人士把关，恐怕将来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感慨。
陈衡立刻接口道：“是啊！林微说得对！沈律师，不瞒您说，昨天林微就跟我提过。她说，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未来会面临很多法律风险，特别需要一个像您这样专业的法律顾问，长期为我们保驾护航。不知道……君诚律所是否提供这样的服务？”
来了。
林微心中冷笑一声，但脸上却露出了期待和诚恳的神色，配合着陈衡的话，看向沈远。
沈远彻底怔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提出聘请自己做长期法律顾问。
君诚律所当然有这项业务，但他们的客户，通常都是像“传承软件”那样的大公司，或者是有着深厚背景的成熟企业。像“腾云”这样刚刚拿到天使轮、前途未卜的初创公司，很少会有一开始就聘请顶尖律所做常年法务的意识和财力。
这不仅意味着一笔可观的长期业务收入，更重要的是，如果“腾云”真的能像方鸣预期的那样一飞冲天，那么他作为公司最早期的法律顾问，未来的想象空间，将是无限的。
巨大的惊喜和机遇，让他的心脏都忍不住加速跳动起来。
“当然，常年法律顾问是我们律所的核心业务之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只是……我们的顾问费用，对于初创公司来说，可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提醒。
林微笑了。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们明白。”她接过话头，语气真诚得不带一丝杂质，“所以，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想和沈律师探讨一下。”
“林总请说。”
“我们现在确实资金紧张，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所以，我们可能无法支付君诚律所标准的常年顾问费。”她先是示弱，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我们非常看好公司的未来，也极度认可沈律师您的专业能力。所以，我们是否可以换一种合作方式？”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沈远，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支付您一笔远低于市场价的 法律服务聘用费，作为基础服务保障。作为回报，我们愿意出让公司未来A轮融资额的千分之一，作为给您个人和您团队的法律服务奖金。B轮、C轮，以此类推。我们希望，您不仅仅是我们的外部律师，更是我们事业的‘法律合伙人’。我们一起成长，共享未来的收益。”
“我们，想用未来，赌您的现在。”
这番话说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陈衡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微，他们完全没想到，林微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合作方案！用公司未来融资额的千分之一来支付律师费？这简首是闻所未闻！
而沈远，则彻底被震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大脑一片轰鸣。
法律合伙人！
共享未来收益！
这些词，像一颗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野心和渴望！
他虽然在顶尖律所工作，但本质上，他只是一个高级打工者，赚的是固定的薪水和有限的项目奖金。他每天接触的，都是那些动辄上亿的资本运作，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创始人和投资人，一夜之间实现财富自由。他怎么可能不羡慕？不渴望？
而现在，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一个“局内人”的机会，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虽然千分之一听起来不多，但如果“腾云”未来真的能做到十亿美金的估值，那这是什么概念？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看着林微那双真诚而充满信任的眼睛，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客户，而是一个……同类。
一个同样拥有巨大野心，并且敢于打破规则的同类！
“林总……您的这个提议，非常……有开创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大脑恢复思考，“但这不符合我们律所的常规收费模式，我需要……需要向我的上级合伙人汇报。”
“当然。”林微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她知道，鱼儿己经上钩了，“我们等您的好消息。我相信，君诚是一家有远见的律所，而沈律师您，也一定是一位能抓住未来的聪明人。”
说完，她拿起笔，在早己准备好的投资协议上，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合作愉快，沈律师。”
沈远看着协议上那两个清秀而有力的字——林微，再看看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眼神却深不见底的女孩，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自己的职业生涯，甚至自己的人生，从今天起，恐怕要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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