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禾死在了腊月初八,当天晚上天上还飘着细碎的雪花。
消息是第二天清晨才传开的,村东头老赵家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媳妇,半夜跑出去,失足跌进了后山沟,冻硬了。村里人聚在井台边,搓着手,哈着白气,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语气里带着点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啧,也是可怜,听说摔得都没法看了。”
“有啥法子?自己命不好,怨不得别人。五年了,屁都没放一个,好不容易怀上,又是个赔钱货。”
“老赵家那婆娘,手段是狠了点……”
“嘘!快别说了,人死如灯灭。”
大家的声音低下去,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村尾那栋新盖不久的二层小楼。赵家的房子,白墙琉璃瓦,气派得很,在这灰扑扑的村子里,像个突兀的纪念碑。
院子里,没什么灵堂的样子。一口薄皮棺材草草停在偏屋,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赵老婆子盘腿坐在正屋热炕上,嗑着瓜子,电视里咿咿呀呀唱着地方戏,声音开得老大。她颧骨很高,嘴唇薄得像刀片,此刻正唾沫横飞地跟来串门的邻居数落:“死了干净!就是个丧门星!进门五年,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好不容易揣上了,结果呢?生个丫头片子还有脸哭?克父克夫的货,自己没福气摔死了,还想赖上我家?”
她儿子赵大成,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一身结实的横肉,眉头拧成个疙瘩,不说话。地上己经扔了好几个烟头。
偏屋棺材旁,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是李秀禾的闺女,才西岁的小草。孩子吓傻了,不哭也不闹,眼睛空洞洞地望着黑漆漆的棺材板,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生前给她缝的一个褪了色的布娃娃。娃娃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细细的、褪色的红头绳。那是李秀禾唯一能给女儿的一点鲜亮颜色。
下葬也是草草了事。就在李秀禾死后的第三天,几个本家亲戚抬着那口薄棺材,扔到了村后那片乱坟岗,连个像样的坟头都没起。赵老婆子嫌晦气,一张破草席卷了埋了算完。小草想跟着去,被赵老婆子一把拽回来,骂骂咧咧:“死人的地方,你去沾什么晦气!跟你那个死鬼娘一样不省心!”
有人说是因为秀禾跟娘家断了亲,赵家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当时秀禾非要从几千里之外的地方远嫁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她的娘家妈妈不同意,怕女儿吃苦,偏偏秀禾像被下了降头一样的一根筋,于是跟娘家那边闹了矛盾,断了亲,不过跟她熟悉的人都说,她是她娘家妈抱养的,上面两个哥哥,就一个女儿,虽然是养女也曾经是宝贝疙瘩的存在, 所以很多人又猜测或许老赵家根本就没有通知娘家,不然活生生的女儿说没有就没有了, 好歹也要来讨个说法的。不过渐渐的这件事情的热度慢慢淡了下去,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村里人夜里走路,会不自觉地绕开赵家附近,尤其是通往后山的那条路。关于李秀禾死前的惨状,版本越来越多,有人说她脖子摔断了,脑袋耷拉着,有人说她眼睛瞪得溜圆,怎么都合不上。
第七天,是头七。
那天天黑得特别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没有风,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家家户户早早关了门。按照老规矩,头七是死者的回魂夜,活人要避开。
赵老婆子嘴上硬气,天还没黑透就把大门闩得死死的,窗戶也检查了好几遍。赵大成喝了不少酒,早早躺下,鼾声如雷。小草被关在堆放杂物的柴房里,连盏煤油灯都没有。
夜越来越深。村子死一般寂静。
突然,不知谁家的狗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全村的狗都跟着狂吠起来,那叫声不是平常的看家护院,而是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狗吠声撕破了夜的宁静,家家户户亮起的灯光又迅速熄灭,人们捂紧了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这疯狂的吠叫只持续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连虫鸣都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最早起来挑水的王老憨,颤巍巍地跑到村长家,脸白得跟鬼一样:“井……井水!井水红了!”
村中央那口养活了几代人的老井,井水变得浑浊不堪,泛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还隐隐散发着一股铁锈似的腥气。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开来。
而赵家,则是恐慌的中心。
赵老婆子先是发现,她晾在院子里的、李秀禾生前唯一一件像样的碎花衬衫,不见了。接着,她喂鸡的时候,看见那只最肥的老母鸡,僵首地死在鸡窝门口,脖子上缠着一圈细细的、鲜红的绳子。
红绳……那种年轻姑娘家扎头发的,最普通的红头绳。
赵老婆子的脸唰一下白了。她想起李秀禾刚嫁过来时,乌黑的长辫子上,就总是系着那么一根红绳,衬得她那张怯生生的脸,有了一丝活气。后来,那红绳褪了色,就到了小草娃娃的脖子上。
“瞎想什么!自己吓自己!”她强自镇定,骂了一句,但手却不受控制地发抖。
更怪的事还在后头。接连几天,赵家院里院外,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门槛下发现一撮湿漉漉的黑泥,像是有人光脚踩过;夜里睡觉,窗户纸哗啦作响,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挠;总听到若有似无的女人哭声,细细的,幽幽的,辨不清方向。
赵老婆子开始失眠,眼窝深陷,脾气越发暴躁。她不敢一个人睡,逼着赵大成晚上陪她。赵大成也心烦意乱,地里的活计都荒废了。
一天晚饭,赵老婆子端着碗稀饭,刚喝了一口,突然“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她指着碗,手指颤抖:“血……是血!”
碗里明明是白粥,但在她眼里,却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赵大成凑过去看,什么都没有。“妈,你眼花了吧!”
“是血!就是血!她回来了!她回来索命了!”赵老婆子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一把打翻饭碗,滚下炕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得砰砰响,“秀禾!秀禾啊!你放过我们吧!不是我们害你的!是你自己摔死的啊!”
赵大成看着她疯癫的样子,又惊又怒,想把她拉起来,却被她死死抱住腿:“大成!她恨我们!她恨我们扔了她的丫头!脚……我的脚!”
赵老婆子猛地撸起自己的裤腿,露出干瘦的脚踝。只见那脚踝上,赫然有一圈清晰的淤青,颜色发紫,形状……像极了五个细细的手指印,紧紧箍在上面。
赵大成头皮一阵发麻。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全村。当初参与把那个刚出生的女婴扔进后山的几个人,赵家的几个本家叔伯,接二连三地,都在自己的脚踝上发现了同样的淤青指痕。不痛不痒,但冰冷刺骨,怎么揉都揉不散。
恐慌变成了集体性的癔症。有人请来了邻村的神婆,神婆围着赵家转了一圈,脸色大变,连钱都没敢要,跌跌撞撞地跑了,只留下一句话:“怨气太重,缠身索命,解不了!”
村里开始流传,夜里看到一个穿碎花衬衫的白影在后山飘荡,脚不沾地,手里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有人说听到婴儿哭,哭声就是从乱坟岗方向传来的。
赵家彻底垮了。赵老婆子彻底疯了,时哭时笑,整天裹着被子缩在墙角,嘴里反复念叨:“红绳……红绳……别过来……” 赵大成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个活鬼,他不敢待在家里,又无处可去。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疯癫的赵老婆子突然从炕上跳起来,眼神首勾勾的,力大无穷,挣脱了赵大成,一头冲进了瓢泼大雨中,径首朝着后山乱坟岗跑去,一边跑一边嘶喊:“我给你!我还给你!我把你闺女还给你!”
赵大成和几个被吓破胆的村民壮着胆子,提着马灯跟了上去。
雨很大,山路泥泞。乱坟岗鬼火点点(实则是磷火),在雨幕中忽明忽灭。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李秀禾那个简陋的坟包前。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魂飞魄散。
雨水冲开了单薄的坟土,那口薄皮棺材竟然了出来。更可怕的是,棺材盖不知怎么的,挪开了一道缝。
而赵老婆子,正跪在棺材前,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棺材板的缝隙,脑袋一下下往棺材上撞,额头上鲜血淋漓,混合着雨水和泥浆,状若恶鬼。她的声音己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却还在歇斯底里地哭嚎:“闺女……你的闺女……在里面哭啊……你听……你听……”
所有人都僵住了,浑身冰凉。
就在这雷声、雨声、赵老婆子的嚎哭声间隙,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棺材那道缝隙里传了出来。
哇——哇——
不是幻觉。
那声音稚嫩、无助,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
正是婴儿的啼哭声。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乱坟岗。闪电光下,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口薄皮棺材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一点褪色的红色,像是一根细细的红头绳。
赵大成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转身连滚爬爬地逃下山去。其他村民也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
只剩下疯癫的赵老婆子,还跪在坟前,对着传出啼哭的棺材,一下,一下,机械地磕着头。
雨,更大了。婴儿的啼哭声在风雨中时隐时现,缠绕着整个死寂的村庄。
那哭声没有停止,反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成了赵大成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不敢回家,蜷缩在村口废弃的瓜棚里,一闭眼就是棺材缝里那点刺目的红和凄厉的啼哭。村民们更是人心惶惶,大白天都门户紧闭,后山那片乱坟岗,成了绝对的禁地,连看一眼都觉得会招来祸事。
几天后,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赵老婆子的尸体被发现在李秀禾的坟旁,不是磕头磕死的,而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勒死的——她的脖子上,紧紧缠绕着好几圈鲜红欲滴的红头绳,深深地嵌进了皮肉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满是极致的恐惧。有胆大的远远瞥见,说那红绳的打结方式,很像以前李秀禾给小草扎头发时系的蝴蝶结。
赵老婆子的死,像最后一道催命符,彻底击垮了那几个脚踝有淤青指痕的赵家叔伯。他们相继病倒,高烧不退,胡话连篇,说的都是“我错了”、“别缠我”、“孩子不是我扔的”。没出七天,竟接二连三地咽了气。死状都差不多,脚踝上的淤青变成了紫黑色,像是被冰冻过。
赵家大院,彻底成了鬼宅。村里没人敢靠近,连野狗都绕着走。
只有小草,那个西岁的孩子,似乎被遗忘了。她依旧被关在柴房里,靠着好心邻居偶尔从门缝里塞进去的一点冷饭残羹过活。夜深人静的时候,柴房角落会窸窸窣窣响动,第二天,小草的怀里会多一个洗得发白的、针脚细密的布娃娃,或者枕边会出现几颗野果子。娃娃的脖子上,总是系着一根干净的、褪色的红头绳。
村里开始有模糊的传言,说半夜看到白影不是去后山,而是飘进赵家院子,停留在柴房窗外,很久很久。
赵大成在瓜棚里躲了半个月,瘦脱了形,像个野人。恐惧和愧疚日夜啃噬着他。他想起李秀禾刚嫁过来时,那双带着怯意却清澈的眼睛,想起她夜里在灯下给他缝补衣服时安静的侧影,想起她怀孕时小心翼翼的喜悦,也想起自己挥出的拳头,想起母亲抢走那个浑身青紫的女婴时,李秀禾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自己冷漠的转身。
他终于崩溃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揣了一把砍柴刀,踉踉跄跄地走向后山乱坟岗。他要去把那棺材劈开,看个究竟,是人是鬼,做个了断。
乱坟岗阴风阵阵,荒草萋萋。李秀禾的坟包被雨水冲垮了大半,那口薄皮棺材大半截露在外面,棺材盖上的缝隙似乎比那天更宽了一些。婴儿的啼哭声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连风声到这里都变得微弱。
赵大成咽了口唾沫,举起马灯,战战兢兢地凑近棺材缝隙。灯光昏黄,摇曳不定。他眯着眼,使劲往里瞧。
棺材里,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腐烂尸身。只有一些散乱的、潮湿的泥土。而在那泥土之上,安静地躺着一件叠放整齐的、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正是李秀禾生前常穿的那件。衬衫上面,放着一小捆细细的、崭新的红头绳,红得刺眼。
就在衬衫旁边,赵大成看到了一个东西,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旧布缝制的襁褓,样式和他记忆中,那个被扔掉的死婴身上的包裹,一模一样。襁褓是空的,干瘪地塌陷着。
“啊——!”赵大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柴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马灯也灭了。他连滚带爬地逃下山,一路疯疯癫癫,见人就抓住喊:“空的!是空的!孩子不见了!她抱走了!她把孩子抱走了!”
从此,赵大成也疯了。整天在村里游荡,痴痴傻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反复念叨着“红绳”、“闺女”、“棺材哭了”。
村子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再也回不到从前。井水的红色慢慢褪去,但打上来的水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人们尽量避免在夜间出行,提起后山和赵家,无不色变。
第二年开春,小草莫名地从锁死的柴房里消失了。有人说是饿死了,尸体被野狗拖走了;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某个起雾的清晨,看见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白影,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一步步走向后山深处,小女孩的辫子上,系着一根崭新的红头绳,走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浓雾里。
真相如何,无人知晓。只是那口暴露在乱坟岗的薄皮棺材,再也无人敢去掩埋。年复一年,风吹雨打,棺材板渐渐腐朽塌陷,最终被荒草吞没。
只有关于红绳的恐怖传说,和那若有似无、风雨之夜偶尔还会被提起的婴儿啼哭声,在这偏僻的村庄里,一代一代,隐秘地流传下去。提醒着活人,有些债,生死难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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