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岩壁滑落，滴在洞口边缘，砸出一个个小坑。颜清依靠在最里侧的石角，背脊紧贴冰冷的岩石，右腿蜷曲着压在身下，试图用体温减缓伤口的溃烂。她没再抬头看那块木牌，也没去碰藏在袖中的断笔——手指己经僵得伸不首了。
三天前她拖着这条腿爬进这个洞时，还能听见外面追兵的脚步声。如今，连风都静了，只有腹中一阵阵抽搐提醒她还活着。
她动了动嘴唇，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铁锈味，不知是血还是体内烧出来的浊气。视线有些模糊，眼角余光瞥见墙角有只蜘蛛正织网，丝线垂下来，在微弱的光里轻轻晃。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园子里看蚂蚁搬食。那时裴昭奴故意踩碎蚁穴，笑着看那些小虫乱窜。她说：“姐姐，你看它们多可怜，明明那么努力，还不是一踩就没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比蚂蚁还不如。
但她不能死。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划过掌心。血珠渗出来，不多，却足够她在地上画一道短痕。这是第三天了，再不吃东西，连催动画灵的力气都不会有。
她盯着洞壁一块平整的地方，开始用血描线。手腕抖得厉害，第一笔歪了，她咬牙擦掉，重新来。画的是《饿鬼图》的下半部分——上半幅己在昨日耗尽心神绘成，藏在岩缝深处，不敢轻易触碰。
这一次，她想补全它。
三道身影逐渐显现：披头散发，肩胛骨突出如刀，腹部凹陷如枯井，双手十指弯成爪状。她们跪在地上，朝着一张空案叩首，嘴里流出黑水。
最后一笔落下时，空气骤然变冷。
不是风，是某种东西从画里渗了出来。地面湿气凝成霜粒，沿着她的脚踝往上爬。她感到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像是腐肉泡在酸水里多年后翻出来。
画中第一个鬼抬起了头。
眼眶是两个黑洞，鼻梁塌陷，嘴角裂到耳根。它缓缓转过脸，看向颜清依。
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全都转向她。
它们没有站起，而是趴在地上，像蛇一样朝她爬来。指甲刮过石面，发出“吱——吱——”的声响，每一下都像划在她的神经上。
颜清依猛地抬手按向眉心。
金纹一闪，光芒炸开。
那只离她最近的鬼发出一声尖啸，脸上皮肉瞬间焦黑，整张脸扭曲变形，猛地缩回画中。另外两只也嘶叫着倒退，撞进壁画裂缝，消失不见。
岩壁震动了一下，那幅未完成的《饿鬼图》裂开一道细纹，几滴黑血从画中渗出，顺着石面缓缓流下。
颜清依喘着粗气，额头冷汗滚落。她知道自己撑不住多久了。刚才那一击几乎抽空了最后的心神，眉心金纹黯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低头看着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掌，忽然笑了下。
原来如此。
画灵之力并非无所不能。若执笔者自身虚弱不堪，所绘之物便会反噬其主。这些饿鬼本就是她饥渴与绝望的投射，一旦失控，最先吞噬的便是她自己。
她缓缓将手掌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
不能再试第二次了。
她闭上眼，靠着石壁缓缓滑坐下去。断笔从袖中滑出，落在膝上。她伸手握住，指节用力，仿佛要把这根残枝捏碎。
远处传来轻微响动。
不是脚步，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很轻，但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接着是布料摩擦岩壁的窸窣，有人正在靠近洞口。
颜清依没有睁眼。
她听见那人停在洞外，似乎在观察。片刻后，一片叶子被风吹着滚进洞内，停在她脚边。
那人终于迈步进来。
靴底沾着泥，印在湿石上，留下半个脚印。来人蹲下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又移向墙上的残图。
“你还活着。”
声音低沉，是个男子。
颜清依睁开眼，看向他。
对方穿着洗旧的灰褐短打，腰间挂着一把短匕，左耳缺了一角，脸上带着长期奔波留下的风霜。他手里拿着一根枯枝，正指着那幅《饿鬼图》。
“这画……是你画的？”他问。
颜清依没回答。她的手仍握着断笔，指尖微微颤动。
男子皱眉，伸手探她鼻息，又摸了摸她额头。“高烧了，血快流干了。”他低声说，“你要是死了，这洞就得变成坟。”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块硬饼。他掰下一小块，塞进她嘴里。
饼很干，带着霉味，但她本能地嚼了起来。唾液分泌刺激了胃部，一阵剧烈绞痛袭来，她差点吐出来。
“慢点。”男子按住她肩膀，“一次吃不了多少。”
他又喂了她两小口，才把剩下的收回去。“省着点，我只有这一块。”
颜清依终于找回一点声音：“你是谁？”
“陆九爷。”他说，“漕帮的人叫我九爷。”
她记起来了。那个在父亲账册里出现过的名字，因拒运私盐被通缉的叛徒。父亲曾私下提过一句：“此人虽出身草莽，却不肯脏手害民。”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她问。
“你在界碑那儿杀了三个人，血迹一路延伸到山道。裴渊派的人不敢进，但我敢。”他冷笑，“他们怕鬼，我不怕。我知道那是画出来的杀局。”
颜清依沉默片刻：“你不该来。”
“我也觉得不该。”他站起身，走到洞口望了望，“可我看见你挖出来的那块木牌了。‘入者……死’——这不是警告，是求救信号。上一个人写完就死了，你把它挖出来，说明你还想活。”
他说完，转身看着她：“你想活吗？”
颜清依望着他，眼神渐渐聚焦。
她慢慢抬起右手，将断笔举到胸前，笔尖对着自己心口。
“我想活。”她说，“所以我会画下去。”
陆九爷盯着那支笔，忽然叹了口气：“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你？裴渊加派了两队死士，唐门那边也有动静。你师兄颜修远昨夜进了青岩镇，说是奉命查案，我看他是冲你来的。”
颜清依没说话。
她只是低头，看着笔尖。
笔杆上的裂痕更深了，几乎要断。她用拇指轻轻抚过那道缝隙，然后缓缓将笔收回袖中。
洞外天色渐暗，风卷着落叶扫过洞口。陆九爷从背囊里取出一条旧毯子，扔给她。
“盖着。”他说，“明早我再来。今晚不会有人来，他们怕雾。”
他转身要走。
“等等。”颜清依开口。
他回头。
“你为什么帮我？”
陆九爷站在洞口，背影被暮光拉得很长。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见过你爹最后一面。他托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逃到青岩山，就告诉你，‘石头底下藏着真话’。”
说完，他迈步出去，身影很快融入昏暗的林间。
颜清依靠在石壁上，把毯子裹紧了些。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攥紧。
石头底下藏着真话。
她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断笔横放在膝上，笔尖微微，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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