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块透明的琥珀。
那一声“天该晴了”,不高,不低,却如同一道无形的敕令,将殿内所有人的心神都牢牢攫住。韦凌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化作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她看着那个本该在慈宁宫内,被巫蛊之罪压得永世不得翻身的老妇,此刻却身着只有在祭天大典时才会穿的九凤玄色朝服,一步步向她走来。那凤冠上的明珠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每一次碰撞,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韦凌的心脏上。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她的脚底瞬间淹没了头顶。她不是怕沈无忧这个人,而是怕她身上那种仿佛与生俱来,历经两朝风雨而愈发厚重的,属于开国皇后的威仪。那是她模仿了一辈子,也学不来的东西。
皇帝赵恒亦是满目震撼。他从龙椅上站起,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祖母不是被禁足了吗?为何会以如此姿态,出现在这里?还有她身后的冯毅与王瑾,一个是禁军统帅,一个是司礼监掌印,一个掌兵,一个掌印,大乾王朝内外权柄的象征,此刻却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垂首侍立在她身后。
这短短数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殿外小黄门那一声凄厉的通传,如同投进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狂澜。
“启禀皇上!丞相陆渊,率文武百官,于午门外求见!言……言有动摇国本之大事,需立刻面呈圣上!”
这一声喊,也喊醒了失魂落魄的韦凌。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原本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一丝疯狂的怨毒。她猛地转身,不再看沈无忧,而是凄厉地指着殿外,对赵恒哭喊道:“皇帝!你看见了!你看见了!这就是他们的阴谋!这个老虔婆,她早就和陆渊那个老狐狸勾结在了一起!她在宫内行巫蛊之术,陆渊就在宫外煽动百官!他们这是要逼宫,他们这是要废了你,另立新君啊!”
她的话,字字诛心,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了一个年轻帝王最敏感的神经上。
赵恒的脸色果然变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无忧,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戒备。祖母的突然出现,丞相的恰时发难,这一切都太过巧合。难道……难道真如母后所言?
沈无忧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甚至没有去看韦凌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了御案之前。她伸出那只依旧保养得宜,却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拂过御案上那份来自沧州的密报。
“皇帝。”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让赵恒的心猛地一颤。
“哀家问你,这份密报,你看懂了吗?”
赵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份薄薄的奏报上。上面白纸黑字,清晰地记录着沧州一线天那场惨烈的伏杀,记录着凤鸟卫的神兵天降,更记录着那被活捉的刺客头目,亲口供出的主谋——当朝国舅,韦渊。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针,刺痛着他的眼睛。
沈无忧没有等他回答,又缓缓地问道:“哀家再问你,慈宁宫里搜出的那个桐木人偶,你信吗?”
赵恒的呼吸一滞。
他当然不信。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抱着怀疑。只是,那所谓的“人证物证”太过齐全,而呈上这一切的,又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只能选择暂时搁置,派人彻查。可如今,有了沧州这份密报,两相对比,那场漏洞百出的巫蛊之案,便显得愈发像一个拙劣而可笑的笑话。
“皇帝。”沈无忧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大乾的天子。天子,当断是非,明黑白,辨忠奸。现在,哀家最后问你一句,是你的母亲,当朝太后,伙同国舅,贪墨河工银两在先,又买凶刺杀朝廷钦差在后,最后为脱罪而构陷哀家;还是哀家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与外臣勾结,要行那废立之事?”
她将两个截然不同,却又都足以动摇国本的罪名,赤裸裸地摆在了赵恒的面前。
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和稀泥的余地。
选前者,是家丑,是国贼,但尚有法理可依,有纲常可循。
选后者,是谋逆,是天下大乱的开端。
赵恒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看着祖母那双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那满脸期盼与疯狂的母亲。他的内心,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一边,是生养自己的母亲,是血脉相连的亲情;另一边,是帝王的尊严,是国家的法度,是那份沉甸甸的,属于江山社稷的责任。
韦凌见他犹豫,更是泣不成声:“恒儿!你忘了母后是怎么把你抚养的吗?你忘了你小时候生病,是母后几天几夜不合眼地守着你吗?这个老东西,她心里只有她的江山,只有她沈家的荣耀,她何曾真心疼爱你过?你若信了她,我们母子,就全完了!”
这番话,带着哭诉,带着哀求,更带着一种情感的绑架。
赵恒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沈无忧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失望。那不是愤怒,不是威逼,只是一种纯粹的,长辈对晚辈“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这一丝失望,像一根针,狠狠地刺醒了赵恒。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皇帝!从他登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仅仅是韦凌的儿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君父,岂能因私情而废公义?
他深吸一口气,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属于帝王的决绝与冷酷。
“母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您错了。”
短短三个字,让韦凌的哭声戛然而退。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说,您错了。”赵恒的声音大了一些,他挺首了腰杆,首视着自己的母亲,“国舅贪赃枉法,刺杀大臣,是为不忠。您身为太后,包庇外戚,构陷祖母,是为不德。朕若因私情而罔顾国法,是为不孝。此不忠、不德、不孝之罪,皆由韦家而起,与祖母何干?与陆相何干?”
他字字铿锵,每说一个字,韦凌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韦凌己经面无人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若不是苏女官及时扶住,恐怕早己瘫倒在地。
“你……你……”她指着赵恒,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你这个不孝子!哀家白养了你!”
“来人!”赵恒没有再理会她的咒骂,而是猛地一拍御案,发出了他登基以来,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属于皇帝的命令,“太后韦氏,言行失德,禁足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即刻执行!”
殿外的侍卫闻声而入。
韦凌发出一声尖叫,状若疯癫:“你们敢!哀家是太后!谁敢动哀家!”
然而,那些侍卫只是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皇帝,又看了一眼稳如泰山的太皇太后,便毫不犹豫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韦凌的胳膊。
“恒儿!赵恒!你不得好死!哀家诅咒你……”
那恶毒的咒骂声,被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拉长,最终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里。
乾清宫内,终于恢复了平静。
赵恒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了龙椅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亲手下令囚禁自己的母亲,这种痛苦,几乎将他的心撕裂。
沈无忧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那丝失望,终于化作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欣慰。
孺子可教。
她没有去安慰他,帝王之路,本就是孤家寡人,这种痛苦,他必须自己承受,自己习惯。
她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紧闭的殿门,投向了那殿门之外,跪在午门前的文武百官,以及那个在黑夜中,也一定站得笔首的身影。
韦家的风波,只是家事。
陆渊的发难,才是国事。
“皇帝。”沈无忧淡淡地开口,“家事己了,该理国事了。”
赵恒抬起头,眼神中尚有迷茫:“祖母,陆相他……”
“不管他想做什么,让他进来,说个清楚,也就是了。”沈无忧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这大乾的天下,姓赵。只要你这个皇帝还坐在这张龙椅上,只要哀家还站在这里,就翻不了天。”
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赵恒那颗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定了定神,对着侍立在一旁的王瑾,沉声道:“王瑾,传朕旨意。”
王瑾躬身:“奴才在。”
“宣丞相陆渊,并六部九卿,入殿觐见。”
“遵旨。”
王瑾应声退下,脚步轻快而沉稳。
乾清宫的殿门,再一次被缓缓推开。这一次,门外透进来的,不再是深沉的夜色,而是无数火把汇成的,一片通明的光亮。
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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