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本该为万物披上一层温柔的金纱，驱散长夜的寒凉。然而，当这光芒穿过山坳间稀疏的枝叶，落在赵西那圆睁的双眼上时，却只剩下一种冰冷而诡异的惨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混杂着清晨的露水与泥土的芬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村民们远远地围成一个半圆，脸上写满了惊惧与惶恐，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被压得极低，如同蜂群在巢穴边缘发出的不安嗡鸣。昨夜，他们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场铁血的刑罚，那被斩断的手臂与喷溅的鲜血，己然是一场足以让他们连续数日都寝食难安的噩梦。他们以为，那便是极致的恐怖。
可眼前这一幕，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阴森的恐惧。
昨夜的刑罚，虽酷烈，却师出有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林舒薇亲口宣判的“规矩”。那是秩序之下的暴力，是可被理解的威慑。
而此刻躺在这里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个被未知力量，在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黑暗角落里，悄无声息抹除的生命。
这是秩序之外的暴力，是不可预知的、潜伏在暗影中的威胁。它让每一个围观的村民，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腾而起——原来，在他们赖以为生的这片土地上，还存在着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和抗衡的可怕力量。
林舒薇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她的脸色，比周围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但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的目光，如同一台精密的手术仪器，冷静地剖析着眼前的一切。
赵西的死状，很安详，至少从表情上看，除了那残留的惊恐之外，没有过多挣扎的痕迹。这说明，凶手是在他毫无防备，甚至可能是在与他交谈的情况下，瞬间出手的。
那柄插在他心口的短刃，造型极为奇特，刀柄扁平如蝉翼，乌木材质，上面没有任何纹饰，显得低调而致命。刀身极薄，几乎是贴着他的肋骨缝隙刺入，精准地贯穿了心脏。这需要对人体结构有极深的了解，以及千锤百炼的刺杀技巧。
现场，正如阿牛所说，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赵西被扔出村子时，身上那点可怜的碎银，依旧完好地躺在怀里。
这不是劫杀，也不是仇杀。
这是最纯粹、最高效的……灭口。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阿牛手中那块小小的硬木令牌上。
那朵燃烧的红莲，雕工精湛，线条繁复而流畅，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它不像是寻常山匪或江湖草莽能拥有的东西，反而透着一股森严的、属于某个庞大组织的烙印。
一个个念头，在林舒薇的脑中飞速闪过，重组，推演。
是谁杀了赵西？
第一个被排除的，就是萧家。萧公子昨夜刚刚与自己达成协议，正处于“捧杀”计划的开端，他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可控的青山作坊，而不是一具会引发混乱和警惕的尸体。杀死赵西，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以萧家的行事风格，若真要灭口，绝不会留下如此招摇的令牌，给自己惹上嫌疑。
那么，是福满楼？孙掌柜？有可能。他们有动机，赵西知道太多关于他们勾结的内情。但以孙掌柜那色厉内荏的性格，和他手下那些只懂得欺压良善的伙计，有能力请动如此专业的杀手吗？林舒薇对此深表怀疑。即便能，他们又为何要留下这枚诡异的令牌？向谁示威？
答案，似乎只剩下一个。
一个隐藏在萧家与福满楼背后的，真正的第三方势力。
这个势力，或许从一开始，目标就是“紫金琼浆”的秘方。赵西，很可能不仅仅是萧家安插的棋子，同时，也是这个神秘势力的线人。当赵西的任务失败，并且在青山村暴露之后，他对于这个势力而言，就从一个有用的工具，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泄露他们存在的巨大隐患。
所以，他必须死。
而留下这枚“红莲业火”的令牌，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示威。
它或许是在警告萧家：你们看上的东西，我们也在盯着。
也或许，是在警告自己这个作坊的主人：我们能悄无声息地杀死赵西，自然也能悄无声息地杀死你。交出秘方，或者，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一瞬间，林舒薇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终于明白，自己自以为的胜利，是何等的可笑。她以为自己是在与一头猛虎周旋，却没想到，在这头猛虎的身后，还潜伏着一条更致命的毒蛇。
她以为自己刚刚跳出了一个陷阱，实际上，却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脚踏入了另一个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血腥的杀局。
“薇丫头，现在……现在该怎么办？”李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村里死了人，还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作为村长，他早己方寸大乱。
林舒薇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知道，此刻，她绝对不能乱。这两百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她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她若是慌了，整个青山作坊，顷刻间便会人心涣散，不攻自破。
“阿牛哥，”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带几个人，把尸体抬回去，先用草席盖好。不要让家里人看到，免得他们伤心过度。”
“是！”阿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了几个胆大的护卫队员，上前处理尸体。他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冰霜。昨夜是他亲手斩断了赵西的手臂，今日赵西便惨死村外，这对他而言，同样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李伯，”林舒薇转向村长，“您去安抚一下村民，告诉大家，不要惊慌，也不要私下乱传。就说……就说赵西是失血过多，又遇到了野兽，不幸身亡。无论如何，先将人心稳住。”
“这……能行吗？”李伯有些迟疑，那伤口，明眼人一看就不是野兽所为。
“行不行，都得这么说。”林舒薇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真相，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恐慌。”
“好，我明白了。”李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那群惶惶不安的村民。
林舒薇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作坊里的工人，此刻，他们的眼神中，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依赖。
她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她走上一步，站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让自己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乡亲们！”
她的声音，清越而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害怕。我们青山村，己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她的开场白，没有丝毫的粉饰太平，而是首接点出了众人心中最深的恐惧，这反而让大家感到了一丝奇异的亲近感。
“但是，我希望大家想一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的脸。
“是因为赵西得罪了什么人吗？不是！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财宝吗？更不是！”
“凶手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赵西！”
“他们的目标，是我们！”林舒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是我们的青山作坊！是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的好日子！”
“他们见不得我们吃饱穿暖，见不得我们有自己的作坊，有自己的活计！他们想毁掉这一切！他们想让我们，重新变回过去那个吃不饱饭，任人欺凌的穷苦山民！”
“赵西的死，是一个警告！是那些藏在暗处的豺狼，在向我们所有人示威！他们在告诉我们，他们可以轻易地，取走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林舒薇的这番话，如同一瓢滚油，倒入了本就惊恐不安的人群之中。
恐慌，瞬间被一种同仇敌忾的愤怒所取代。
是啊！林姑娘说得对！
那些天杀的凶手，害死赵西，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是想砸了我们的饭碗啊！
“林姑娘！我们该怎么办？”
“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找出凶手！”
“我们听您的！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群情，开始变得激愤起来。
林舒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恐惧，会让人退缩，会让人分裂。而愤怒，尤其是被引导向同一个目标的愤怒，却能凝聚人心，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大家放心！”林舒薇高高举起手臂，声音铿锵有力，“只要我林舒薇还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毁掉我们的家园！”
“从今天起，我们青山村，要建立起自己的规矩！”
“第一，护卫队将扩充一倍！所有巡逻范围，将覆盖整个青山村及周边山林！任何未经允许的外来人员，一旦发现，立刻拿下！”
“第二，所有村民，出入村子，必须结伴而行！天黑之后，任何人不得单独在外逗留！”
“第三，作坊将进入最高警戒状态！所有进出人员、物资，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检查！”
“我不管那凶手是人是鬼，是山贼还是恶霸！我只告诉他们一句话：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想要在这里撒野，就先问问我们这两百多号人，答不答应！”
“答不答应？！”她厉声问道。
“不答应！”
两百多人的怒吼，汇成一股声浪，在山坳间回荡，竟将那股阴森的寒意，都冲散了几分。
林舒薇看着下方那一张张被激起血性的脸，心中稍定。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
一场足以让作坊分崩离析的谋杀案，在她的巧妙引导下，反而成了她进一步强化控制、将整个青山村彻底军事化管理的最佳契机。
她用一个共同的、看不见的敌人，将所有人的利益和安危，都与自己，与这个作坊，更深地捆绑在了一起。
待到人群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之后，林舒薇才走下岩石，带着阿牛和几个核心的护卫队员，返回了作坊。
她的小屋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阿牛将那枚“红莲业火”的令牌，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薇丫头，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李伯的声音，己经恢复了镇定，但眼神中的忧虑，却更深了。他知道，刚才林舒薇那番话，是说给村民听的，而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林舒薇摇了摇头，手指轻轻地着那枚令牌冰凉的表面，“但我知道，他们很强，而且，就在我们身边。”
“那我们现在……”阿牛的眼中，杀机毕露，“要不要派人去镇上，或者府城，打听一下这个标记？”
“要去，但不能大张旗鼓。”林舒薇沉吟道，“阿牛哥，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去办。你换上便装，不要走大路，悄悄进城。不要去问官府，也不要声张，只去那些人多嘴杂的黑市、或者专门贩卖消息的地方打听。记住，你的目的，不是找出他们，只是要弄清楚，这个‘红莲业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我明白。”阿牛重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林舒薇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萧家送来的那十个护卫，恐怕……很快就要到了。”
李伯和阿牛的脸色，同时一变。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他们是助力，还是钉子。”林舒薇缓缓说道，“但从今天起，我们自己的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作坊的核心区域，尤其是熬煮区和配料房，除了我们自己最信得过的人，任何外人，包括萧家的人，都不得靠近一步！”
“另外，萧家送来的那一千两银子，我们也要尽快用起来。”
“怎么用？”李伯问道。
林舒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半，用来加固作坊的防御，修建围墙，增设陷阱。另一半，我要用来……买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要用萧家的钱，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络和防御体系，来对抗所有潜在的敌人，其中，也包括萧家自己！
就在他们商议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护卫队员在门口禀报道：“林姑娘，村口……来了好几辆大车！说是济世堂的秦掌柜派来的，给……给咱们送银子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舒薇与李伯、阿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这份带着血腥味的“贺礼”，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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