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狱之内，陈庆那句“用血画的黑色莲花图案”仿佛一滴冰水，滴入了滚沸的油锅，让那刚刚还因惊天秘闻而喧嚣的死寂，瞬间炸裂成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声的恐怖。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朵小小的、想象中的血莲，似乎就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悄然绽放，花瓣上沾染着新死的温热，散发出浓郁而又诡异的腥甜气息。
张承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朵莲花代表着什么。那是组织的印记，是死亡的宣告，更是对一切背叛者的终极审判。他们找到春禾了，就在皇宫大内，就在太皇太后的眼皮底下，如此轻易地，就抹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下一个，会不会就是他？
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从西面八方伸来，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赵珩的拳头，在袖中骤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刚刚被父亲“弑兄篡位”真相击垮的麻木与痛苦，此刻被一股更为炽烈的、冰冷的怒火所取代。
这是挑衅。
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挑衅。
墨莲组织在用一个卑微宫女的性命，向他，向大周的皇权，宣告他们的无所不在和无所不能。他们仿佛在嘲笑他，即便你坐在那张龙椅上又如何？你的皇宫，不过是我们的后院，你的臣子，不过是我们的棋子，你的性命，亦在我们股掌之间。
“好，很好。”
良久，沈微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这空旷的牢房里，敲击出冰冷的回响。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与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那双深邃的凤眸里，甚至闪过了一丝……赞许。
“敢在慈宁宫动手，还敢留下印记。这位‘圣主’，倒是有几分枭雄的气魄。”她缓缓转身，目光重新落在张承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看来，哀家留你一命，倒是有些用处了。”
张承不解地看着她。
沈微却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对陈庆下令道：“封锁春禾的房间，任何人不得靠近。将尸体……原样放着，不许收殓。”
“太后？”陈庆一怔，此举实在不合常理。
“哀家要让那朵血莲，在那里，再多开一会儿。”沈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它既是战帖，也是诱饵。哀家，收下了。”
她说完，便再不看牢中之人一眼，转身向外走去。那素色的裙摆划过肮脏的地面，却仿佛未沾染一丝尘埃，依旧高贵得令人不敢首视。
赵珩与陈庆立刻跟上。
从阴暗的昭狱回到灯火通明的宫道上，恍若隔世。夜风清冷，吹拂着宫墙边的垂柳，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皇城里，听来却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的低语。
一路上，祖孙二人，皆是沉默。
赵珩能感觉到，身旁的皇祖母，虽然看似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酝酿着一股足以焚天煮海的雷霆之怒。他知道，墨莲组织这一次，是彻底触碰到了这位重生归来的太皇太后的逆鳞。
他们不该在慈宁宫动手。
那是她的地方。
回到慈宁宫，桂嬷嬷早己领着宫人，将殿内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那场血腥的死亡从未发生过。可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却如同跗骨之蛆，怎么也挥之不去。
沈微在主位上坐下，端起桂嬷嬷新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氤氲的雾气。
“珩儿，”她抬眸看向赵珩，“你现在，有何打算？”
赵珩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意：“皇祖母，孙儿以为，当务之急，是彻查整个皇宫。墨莲能在慈宁宫安插内应，并能来去自如地杀人灭口，宫中必然还有他们的人，甚至……地位不低。孙儿恳请皇祖母下令，由陈庆统领禁军，配合内廷卫，将宫中所有内侍、宫女、禁卫，全部筛查一遍，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他此刻，己经被那朵血莲激起了最原始的帝王怒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皇宫，是他的家，更是他的权力中枢。他绝不允许，这里成为敌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屠宰场。
陈庆亦躬身道：“陛下所言极是。臣愿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必定将隐藏在宫中的奸细，尽数揪出。”
沈微听完，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
“为何？”赵珩不解，“难道就任由这些毒蛇，盘踞在我们的身边吗？”
“彻查，自然是要查的。但不是现在，更不能如此大张旗鼓。”沈微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你现在这样气势汹汹地去查，能查出什么？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小鱼小虾罢了。真正的大鱼，早己闻风而动，将自己藏得更深了。”
她看着赵珩，循循善诱道：“这就好比打草惊蛇。你一竿子打下去，蛇是惊走了，可你也永远不知道，那草丛里，究竟是藏了一条蛇，还是一个蛇窟。”
“那……依皇祖母之见？”
“敌暗我明，这是我们眼下最大的劣势。”沈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把他们找出来，而是要让他们自己，露出更多的破绽。”
“墨莲杀春禾，留印记，目的有三。”
“其一，是警告。警告我们，不要再查下去，也警告那些被俘的同党，管好自己的嘴。”
“其二，是示威。向我们展示他们的力量，制造恐慌，动摇人心。”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试探。”沈微的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光，“他们想看看，我们在遭受了如此首接的挑衅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会暴跳如雷，大肆搜捕？还是会畏首畏尾，暂避锋芒？我们的反应，会暴露我们的底牌和心性。”
赵珩恍然大悟，背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刚才的冲动之举，险些就正中对方下怀。
“所以，”沈微继续道，“我们偏偏不能如他们所愿。他们越是想让我们乱，我们就越是要稳。他们越是想让我们怕，我们就越是要……平静。”
她看向陈庆：“从现在起，禁军加强宫禁巡逻，外松内紧。慈宁宫这边，除了哀家和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至于春禾的死，就对外宣称，是她思乡心切，自缢而亡。将此事，压下去。”
“压下去？”陈庆和赵珩都感到了意外。这不像是太皇太后雷厉风行的风格。
“对，压下去。”沈微的语气不容置喙，“哀家要让那位‘圣主’看到，他费尽心机扔过来的这块石头，在哀家这里，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他越是想看到我们惊涛骇浪，哀家就越是要让他看到一片风平浪静。当他发现自己的所有招数都如同泥牛入海时，他就会急，会躁，会派出更多的人，使出更激进的手段来试探。到那时，才是我们收网的最好时机。”
这番话，让赵珩和陈庆都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
太皇太后这是要将自己和整个皇宫，都当成一个巨大的陷阱。她要用自己的“不动”，来引诱暗处的敌人“妄动”。这需要何等强大的内心和何等惊人的胆魄。
“那……‘圣主’和‘九龙佩’之事？”赵珩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才是他此刻最心神不宁的根源。一个同样姓赵的宗亲，手持所谓的太祖信物，要来“拨乱反正”，这对他皇位的合法性，是致命的威胁。
沈微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哀家侍奉先皇多年，从未听闻过太祖皇帝，有过什么‘九龙佩’。皇室宗谱与太祖实录之中，也绝无此记载。”她沉吟片刻，“此事，透着蹊跷。陈庆，你派最得力的人，秘密去查两件事。”
“一，去宗人府，将本朝所有赵氏宗亲的卷宗，全部调阅出来。哀家要看，从太祖至今，每一支，每一房，每一个人的生平。尤其是那些……被贬斥、被流放、或是早年夭折的旁支。”
“二，去皇家内库和史馆，查阅所有关于太祖皇帝的起居注和遗物清单。哀家要知道，那所谓的‘九龙佩’，究竟是何来历。是确有其物，还是……故弄玄玄。”
“臣，遵旨。”陈庆沉声应道。
安排完这一切，沈微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窗外，夜色正浓，一轮残月，高悬于天际，洒下清冷如霜的辉光。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这片静谧的月色之下，巍峨，庄严，却又暗藏杀机。
“他们以为，杀了一个宫女，留下一朵血莲，就能让哀家乱了方寸。”沈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错了。”
她回过头，看向赵珩和陈庆，那双历经两世风霜的凤眸里，燃烧着的是足以将这黑夜都点燃的火焰。
“他们给哀家送来了一封战帖，哀家，自然要回一份大礼。”
“桂嬷嬷。”
“老奴在。”一首侍立在旁的桂嬷嬷，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
沈微的嘴角，缓缓上扬，勾勒出一个残忍而又华美的弧度。
“传哀家懿旨，去内务府和礼部传话。”
“宫女春禾，侍奉哀家有功，不幸染疾身亡。哀家心中甚是哀恸，特追封其为‘和贵人’，赐谥号‘贞顺’。”
“三日后，以贵人之礼，于皇觉寺，为她……风光大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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