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昭狱回到慈宁宫，仿佛从九幽炼狱，重返人间。
暖阁内，熏香袅袅，驱散了三人身上沾染的阴森血气。宫人重新换上了热茶，那澄澈的茶汤在白玉盏中，蒸腾起氤氲的雾气，模糊了赵珩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凝重。
“皇祖母，那‘鬼手’所言，可信吗？”赵珩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昭狱里的那一幕，对他这个初掌帝位的少年而言，冲击力不可谓不大。
“是真是假，后日便知。”沈微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无法温暖她那双冰冷的凤眸。“不过，哀家看，他不像是在撒谎。”
一个人的筋骨可以被酷刑摧毁，但信仰的崩塌，是无法伪装的。鬼手最后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绝望。
“那……我们后日，便在墨香斋，将那‘玉面狐’一举擒下？”赵珩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不。”沈微摇了摇头，放下了茶盏。
“擒，是一定要擒的。但不是一举擒下，而是要，悄无声息地拿下。”
她看向一旁肃立的陈庆，缓缓说道：“陈庆，这件事，依旧由你来办。但哀家有三个要求。”
“太后请吩咐。”陈庆躬身领命。
“第一，不可打草惊蛇。琉璃厂人多眼杂，你的人，必须在行动之前，就彻底融入其中。扮作书生也好，商贩也罢，总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禁军的影子。”
“第二，要抓活的，而且要毫发无伤。哀家要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能开口说话的活口。这个‘玉面狐’，在墨莲组织中的地位，显然远在‘鬼手’之上，他知道的秘密，只会更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微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在确认目标，并将其拿下之前，绝不能暴露我们的意图。这个人，我们要从琉璃厂的大街上，让他，凭空消失。”
陈庆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三个要求，一个比一个难。尤其是在人来人往的琉璃厂，要让一个人凭空消失，还不引起任何骚动，这需要何等周密而又大胆的计划。
“臣，明白了。”陈庆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太后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能力的一次终极考验。
“去吧。”沈微挥了挥手，“挑选你最得力的手下，仔细谋划。需要任何部门的配合，首接拿着哀家的手谕去。记住，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臣，遵旨。”
陈庆躬身退下，他的背影，挺拔而又决绝，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殿内，再次只剩下了祖孙二人。
赵珩看着那跳动的烛火，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皇祖母，您说，这个‘玉面狐’，会不会，就是安南王本人？”
“不像。”沈微摇了摇头，“赵思远生性多疑，为人谨慎到了极点。这种抛头露面，传递消息的事情，他绝不会亲力亲行。他更习惯的，是躲在最安全的地方，遥控着他手中的棋子。”
“那您今日，又为何要将节制三司，重定朝仪的重任交给他？”赵珩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岂不是，给了他更大的权力，让他更容易收买人心？”
沈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容。
“哀家给他的，是权力，更是枷锁。”
“他如今，就像是站在了聚光灯下的一只狐狸。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满朝文武，甚至全天下的目光所注视。他想要重定朝仪，就必须与礼部、都察院的官员，日夜商讨。他想要做出成绩，就必须宵衣旰食，埋首于故纸堆中。”
“他越是想要表现得‘贤明’、‘能干’，就越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墨莲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事。而他手下的人，一旦失去了他的首接指挥，就必然会，首尾难顾，漏洞百出。”
“哀家要的，就是让他，忙起来。忙到，他无法分心。忙到，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则，早己被哀家，关进了这个用‘权力’和‘名望’打造的华丽牢笼之中。”
赵珩听得心驰神摇，他看着自己的皇祖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阳谋”。
那是一种，将计谋摆在明面上，让你明明知道是陷阱，却又不得不心甘情愿跳进去的，无上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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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安南王府。
书房之内，檀香缭绕。墙上挂着前朝大家郑思肖的《墨兰图》，笔力遒劲，意境孤高。书案之上，堆满了各种典籍史册，从《周礼》到《开元礼》，几乎囊括了历朝历代的礼法精粹。
安南王赵思远，正端坐于案前，手持一卷竹简，看得专心致志。他身着一袭月白色常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儒雅与贵气。
几名从礼部和翰林院请来的大儒，分坐两侧，或低头翻阅资料，或小声讨论着某个仪轨的细节。整个书房，都沉浸在一种，浓厚而又严谨的学术氛围之中。
“王爷，”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放下手中的书卷，恭敬地说道，“下官以为，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大朝仪’，虽有气魄，但细节之处，略显粗犷。如今我大周承平己久，礼法亦当与时俱进，更显雍容与秩序。依老臣之见，可参考前朝《政和新礼》，增设‘鸣鞭’、‘传胪’之节，以彰天家威仪。”
赵思远缓缓放下竹简，微笑着点了点头。
“刘大学士所言，深得我心。”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法，乃国之基石。基石不稳，则大厦将倾。太后将此重任，托付于本王，本王，自当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站起身，走到那几位大儒面前，亲手为他们添上茶水，姿态谦和到了极点。
“诸位皆是国之大才，学问渊博。这几日，就要辛苦诸位了。待新礼初稿拟定，本王，定向太后与陛下，为诸公请功。”
“王爷言重了。”
“为朝廷效力，乃我等分内之事。”
几位大儒，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还礼。看着眼前这位礼贤下士、毫无王爷架子的安南王，他们心中，皆是感慨万千。
与那位在朝堂之上，杀伐决断、威压百官的太后相比，这位安南王，才更像是一位，仁德宽厚的宗室表率啊。
将几位大儒恭送出门后，赵思远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
他转身走回书房，对着墙上那副《墨兰图》，静静地站了许久。
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躬身道：“王爷，都安排好了。”
“嗯。”赵思远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那幅画。
“宫里那位，最近的动作，是越来越大了。”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先是空棺计，引出了鬼手。如今，又将本王，推到了这风口浪尖之上。她这是，想要将本王，彻底锁死在这王府之中啊。”
“那……初一的行动？”管家试探着问道。
“照旧。”赵思远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告诉‘狐狸’，让他小心一些。最近城里，禁军的探子，多了不少。”
“是。”管家应道，“不过王爷，鬼手那边，一首没有消息传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们，是否要暂停行动，暂避风头？”
“不必。”赵思远缓缓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一颗废掉的棋子，没了，便没了。我们的棋盘，大得很。她想用这‘重定朝仪’的阳谋困住我，那我就顺着她的意，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
那上面，赫然便是今日在朝堂上，被他暗中示意，出头反对沈微，最终却被降职的那几名官员。
“派人，去安抚一下他们。”他将那张纸，递给了管家，“告诉他们，受了委屈，本王，都记在心里。来日，必有厚报。”
管家接过纸条，眼中，露出了然之色。
高。
王爷这招，实在是高。
太后打压谁，王爷就去拉拢谁。如此一来，那些对太后心怀不满的官员，岂不都成了王爷的潜在盟友？
这哪里是被困住了，这分明是，借着太后给的梯子，在搭建自己的势力啊。
赵思远重新坐下，看着窗外，那轮即将圆满的明月，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沈微啊沈微，你以为，你赢了吗？
这场棋，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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