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轰鸣是一种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催眠曲，伴随着车轮与铁轨间永恒不变的“哐当”声，将时间拉伸得无比漫长。
江然靠着冰冷的车窗，窗外的景色正从北国小镇的萧瑟荒凉，逐渐过渡到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冬日的田野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残雪，偶尔有光秃秃的树木和灰扑扑的村庄一闪而过，构成了一幅幅沉默而寂寥的画卷。
车厢内则是另一番景象，一个拥挤而鲜活的微缩世界。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方便面的味道以及各种食物的气息，形成一种独属于绿皮火车的独特氛围。人们操着南腔北调，大声地交谈、争论、欢笑，将狭小的空间填充得满满当当。
江然没有参与其中。她像一块投入喧嚣溪流的石子，安静地沉在自己的角落里，用一双清冷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看到了满脸风霜、眼神期盼的农民工，看到了意气风发、高谈阔论的返乡学生，也看到了拖家带口、满面疲惫的母亲。
她的对面，就坐着这样一家人。
女人约莫西十出头，烫着一头不甚时髦的卷发，三角眼，薄嘴唇，嘴角微微下撇，透着一股精明与刻薄。她叫孙桂花，从上车开始，她的嘴巴就几乎没有停过，不是在数落身旁默不作声的丈夫，就是在炫耀自己远在京城当干部的弟弟。她的丈夫是个瘦小干瘪的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全程低着头，对妻子的话不置一词，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两人中间夹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长得又黑又胖，名叫大壮。这孩子被宠得无法无天，一会儿哭着要吃鸡腿，一会儿又在座位上乱蹦乱跳，把瓜子壳扔得满地都是。孙桂花对此不仅不加管教，反而一脸宠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心肝宝贝”。
起初，江然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但当中午时分，江然从自己的帆布挎包里拿出用油纸包着的白面馒头和煮鸡蛋时，孙桂花那双精明的三角眼立刻像雷达一样锁定了她。
在这个多数人还啃着粗粮窝头的年代，白面馒头和鸡蛋，己经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伙食了。
“哟，小姑娘一个人出门啊？”孙桂花看似热情地搭讪道，眼睛却不住地往江然手里的食物上瞟。
江然抬起头，礼貌地点了点头：“嗯。”
她惜字如金的态度，显然让准备好长篇大论的孙桂花有些不悦。但她没有放弃，继续追问道：“看你穿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是乡下人。这是去哪儿探亲啊？”
“北京。”江然淡淡地回答，然后掰开一个馒头，小口地吃了起来。
一听到“北京”两个字，孙桂花的眼睛顿时亮了，语气也变得更加热络：“哎呀，那可巧了！我们一家也是回北京的！我弟弟就在铁道部当个小组长，不大不小的官儿。小姑娘，你家亲戚在北京哪个单位啊？说不定我们还认识呢！”
她一边说，一边挺了挺胸脯，脸上写满了优越感。
江然心中了然，这是在盘她的底细。她不想与这种人过多纠缠，便含糊其辞地说道：“去我爱人家里，他家里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这个回答，既合情合理，又堵住了对方继续深挖的可能。
孙桂花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上下打量着江然，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不屑。在她看来，江然这副模样，顶多是嫁了个北京郊区的穷工人，在这里装什么深沉。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大壮闻到了鸡蛋的香味，吵嚷起来：“妈，我要吃鸡蛋！我也要吃白面馒头！”
孙桂花立刻哄道：“乖宝宝，咱们晚上到了舅舅家，让你舅妈给你做更好吃的。这个是姐姐的。”
“不！我就要！我就要现在吃！”大壮开始撒泼打滚，两条小胖腿使劲地蹬着。
孙桂花被儿子闹得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对江然说：“那个……小姑娘，你看，孩子饿了。能不能把你这鸡蛋和馒头，匀一个给我们？我给你钱。”说着，她作势就要去掏口袋，但动作却慢吞吞的，显然没打算真的给钱。
江然还没开口，她旁边的丈夫拉了拉她的衣角，低声说：“行了，别丢人了。”
“丢人？我怎么丢人了？”孙桂花立刻瞪起眼睛，压低声音骂道，“你个窝囊废，就知道拆我的台！儿子想吃东西，当妈的给要点怎么了？再说了，你看她一个年轻姑娘，吃得了那么多吗？我们帮她分担点，她还该谢谢我们呢！”
江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一片平静。这种人，她前世见得多了，典型的利己主义者。跟她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用她能听懂的方式来应对。
她没有理会孙桂花，只是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这种无视，彻底激怒了孙桂花。她觉得自己的面子被一个黄毛丫头给丢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恰好此时，大壮又闹腾起来，指着江然身边的窗户大叫：“妈，我要坐窗边！我要看外面的房子！让她起来，让我坐！”
这无理的要求，正好给了孙桂花一个发难的借口。
她立刻板起脸，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对江然说道：“哎，我说小姑娘，你这人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没看到孩子想坐窗边吗？你一个大人，跟孩子抢什么位置？快起来，跟我们家大壮换换。”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几排的乘客都听到。一时间，好几道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和看热闹的意味。
江然缓缓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孙桂花。
“这位大姐，这座位是按票号坐的。我的票，就是这个靠窗的位置。”她的声音清脆而清晰，不带一丝火气。
“票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孙桂花提高了音量，开始占据道德高地，“尊老爱幼是我们国家的传统美德，你这么年轻，给小孩子让个座怎么了？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附和。
“是啊，不就一个座位嘛，给孩子坐坐也没啥。”
“小姑娘，你就发扬下风格嘛。”
舆论似乎开始向孙桂花倾斜。她得意地看着江然，眼神里充满了胜利的意味，仿佛江然再不让座，就是人民的公敌。
一首沉默的丈夫再次拉了拉她，脸上满是尴尬和不安。
江然没有慌乱，也没有愤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孙桂花，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
“大姐，你说的尊老爱幼，我当然懂。但我也知道，凡事都要讲规矩。火车上的座位，一人一票，对号入座，这就是规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乘客，继续说道：“我爱人是个军人。他从小就教育我，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最看重的就是纪律和规矩。他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我今天因为别人吵闹，就轻易放弃了自己按规矩得到的权利，他知道了，是会批评我的。他会觉得我立场不坚定，原则性不强。”
这番话一出，车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军人”这两个字，在这个年代，有着非同凡响的分量。它代表着荣誉、奉献和绝对的正确。
江然没有说自己的丈夫是多大的官，也没有用身份来压人。她只是巧妙地将“让座”这件小事，上升到了“守不守规矩”、“原则性强不强”的高度，并且把它和军人的荣誉感绑定在了一起。
这一下，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说之前不让座是“没有公德心”，那现在，不让座反而成了“坚守原则”、“维护规矩”的表现。
周围乘客的眼神立刻变了。从看热闹，变成了对江然的肃然起敬。原来是军嫂啊，难怪觉悟这么高！
孙桂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嘴皮子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把黑的说成了白的，还搬出个军人来压她。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口。难道她要说“守规矩是错的”吗？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她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江然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疏离：“我只是在讲道理。当然，如果这位小朋友真的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什么特殊情况，需要靠窗透透气，那我作为军属，肯定会发扬风格。但现在，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无理取闹，那我就不能让了。因为这不叫发扬风格，这叫纵容。我不能带头破坏规矩。”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彻底堵死了孙桂花所有的路。
周围甚至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这军嫂说得对啊，不能太惯着孩子。”
“是啊，对号入座，天经地义嘛。”
孙桂花听着周围的风向彻底转变，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发抖。她狠狠地瞪了江然一眼，然后一把将还在哭闹的大壮按在怀里，骂道：“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一个破窗户有什么好看的！”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江然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和淡然。她没有大吵大闹，没有面红耳赤，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说了最有力的话，轻松化解了一场危机。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依靠自己的头脑和语言，为自己赢得尊重和安宁。
接下来的旅途，孙桂花一家再也没有找过江然的麻烦，甚至连看她一眼都带着几分畏惧。车厢里恢复了平静，江然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火车仍在不知疲倦地前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远方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终汇成了一片璀璨的光海，仿佛银河落入了凡间。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站。”
列车广播里，传来了播音员清脆悦耳的声音。
江然的心，随着这声音，微微一动。
她知道，她的第一场考验结束了。而一场更大、更严峻的考验，即将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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