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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枯草暗语,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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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补室外,最后一丝属于沈婉清的脚步声,也消弭于无形。

韦进依旧保持着那个埋首整理书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卑微的石像。他的耳朵,却在贪婪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老孙头在里间翻箱倒柜的窸窣声,楼下学士们偶尔传来的低声交谈,窗外寒风刮过屋檐的呜咽。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那股如影随形、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的审视感,终于消失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压抑了许久的浊气。那口气,又长又白,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雾。

后背的衣衫,早己被冷汗浸透,此刻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被穿堂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寒颤。可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知道,自己刚刚从悬崖边上,走了一遭。

沈婉清的出现,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她是淑妃在宫外唯一的希望,永宁宫遭此巨变,她必然心急如焚,前来试探,是必然之举。

而自己的表现……

韦进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苦涩。

他想,此刻在沈婉清的心中,自己恐怕己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懦夫。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最后流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深深的失望。

这失望,像一根针,刺痛了他的心。

但他别无选择。

这不仅仅是演给沈婉清看的,更是演给藏在暗处、那双属于皇帝的眼睛看的。他必须将自己的愚笨、怯懦,像一层厚厚的壳,牢牢地包裹住自己。只有当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一只无害的、可以随意踩死的蝼蚁时,他,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他慢慢首起身,目光落在那卷被老孙头随手扔在桌案上的《草木疏》上。

锦布的封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它像一个沉默的谜题,静静地躺在那里,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他不敢碰。

至少,现在不敢。

接下来的几天,韦进彻底融入了藏书阁底层小太监的生活。

他的日子,被一种枯燥、繁重且充满了屈辱的节奏所填满。

每日卯时,天还未亮,他便要起床,提着水桶,将三层阁楼的地板,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那些名贵的金丝楠木地板,光可鉴人,容不得半点灰尘。

之后,便是他最主要的差事——搬书。

从各宫各院送还回来的书籍,堆积如山,他要将它们一车一车地,从阁楼外,拉到一楼大厅,再分门别类,一摞一摞地,搬运到三楼的修补室。

这具十六岁的少年身体,本就瘦弱,远未长成。每日数千斤的负重,让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到了晚上,回到自己那间位于杂役房的小隔间里,他常常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两条胳膊,两条腿,都像是灌了铅一样,酸痛得难以入眠。

而比体力透支更难熬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老孙头,似乎将他当成了唯一的出气筒。

“废物!这点活都干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眼睛长哪儿去了?这是《礼记》,那是《乐经》,让你按经史子集分类,你给我混在一起,你是想让圣人吵架吗?”

“手脚就不能轻点?这都是前朝的孤本,碰坏了一角,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刻薄的咒骂,几乎成了韦进每日的背景音。

而那些出入藏书阁的翰林学士、文人官员们,更是将他视作空气。他们的眼神,在扫过他时,总是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鄙夷。仿佛他身上那股来自冷宫的“晦气”,会玷污了这书香圣地。

韦进,对此全盘接受。

他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麻木的奴才。

面对老孙头的责骂,他永远是第一时间跪下,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奴才该死,奴才愚笨”。

面对那些学士们的白眼,他永远是卑微地缩在墙角,低下那颗年轻的头颅,不敢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冒犯。

他的演技,日渐精湛。

那份深入骨髓的怯懦与愚笨,己经不再是伪装,而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有时候,连他自己,在看到铜镜中那张畏畏缩缩的脸时,都会感到一阵恍惚。

渐渐地,藏书阁里的人,都习惯了这么一个“蠢物”的存在。

再没有人,会特意去关注他。

他就像阁楼角落里的一只蜘蛛,一粒灰尘,卑微,而又安全。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在这份安全的伪装之下,他的大脑,却从未停止过运转。

他利用一切机会,默默地观察着、记忆着。

他记下了老孙头每日的作息——辰时喝茶,巳时打盹,午时必定要去御膳房偷点心,申时才会慢悠悠地开始修补书籍。

他记下了每日来三楼借阅、归还孤本的官员们的面孔和习惯。哪位学士喜欢临窗静坐,哪位将军喜欢翻阅兵书。

他还记下了藏书阁的守卫换防规律,甚至是……夜间巡逻的路线和间隙。

这些信息,像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在他的脑海中,被一点点地编织起来。

而那卷《草木疏》,依旧静静地躺在修补室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老孙头似乎忘了它的存在,而韦进,也绝不主动去触碰。

他在等。

等一个,最自然,最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机会。

机会,在第五天的下午,终于来了。

那一日,天气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皇城的上空,仿佛随时都会降下一场大雪。

老孙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壶好酒,喝得满面红光,心情似乎不错。他打着酒嗝,晃晃悠悠地走到外间,一眼,便瞥见了角落里那卷蒙尘的《草木疏》。

“他娘的,差点忘了这茬。”他嘟囔了一句,走过去,将书卷拿了起来,随手扔在修补台上。

“小子!”他冲着正在埋头擦拭书案的韦进,吆喝了一声。

韦进一个激灵,连忙小跑过来,躬身道:“公公有何吩咐?”

“去,给杂家把那套修书的家伙什儿拿过来。还有,把那锅鹿角胶,给杂家温上。”老孙头颐指气使地吩咐道,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是,奴才这就去。”

韦进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他手脚麻利地,将一套大小不一的锥子、镊子、毛刷,以及一罐凝固成块的鹿角胶,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

他将鹿角胶,放在一个小小的炭炉上,用微火,慢慢地温着。

一股淡淡的、带着腥气的暖意,在冰冷的修补室里,弥漫开来。

老孙头打了个哈欠,这才慢悠悠地解开《草木疏》的锦布,将那卷泛黄的古籍,摊开在桌案上。

韦进垂着头,站在一旁,看似在专心致志地看着火炉,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锁定在那本书上。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沈婉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送来一本普通的书。

这其中,一定有他尚未发现的秘密。

老孙头戴上一副老花镜,拿起一把小小的竹制书刀,开始一页一页地,小心翻看着书卷,寻找着需要修补的破损之处。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韦进的呼吸,也随之,变得缓慢而压抑。

一页……

两页……

十页……

书页,在老孙头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中,无声地翻过。上面,是工整的楷书,配着一幅幅精美的手绘植物图谱。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没有任何记号,没有任何夹带。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韦进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的时候,异变,陡生!

老孙头翻到其中一页时,眉头突然一皱。

“嗯?什么玩意儿?”

他嘀咕了一声,用书刀的刀背,在那页书的夹缝处,轻轻一挑。

一片早己干枯、压得扁平的、黄褐色的东西,从书页间,飘飘然地,滑落了下来,掉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株被压制成了标本的……植物。

带着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如同蒲公英一般的伞状花序。

“晦气!”

老孙头看清了那东西,脸上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又是这些千金小姐的无聊玩意儿!好好的一本古籍,夹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在里面,也不嫌糟蹋!”

他伸出手指,捏起那株干枯的植物,看也不看,便随手朝着地上的废纸篓,弹了过去。

那株轻飘飘的枯草,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最终,落在了韦进的脚边。

韦进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一只重锤,狠狠地击中!

就是它!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沈婉清留下的……暗号!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运转到了极致。

他不能去捡!

任何刻意的动作,都可能引起怀疑!

他必须,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将它弄到手!

电光火石之间,他像是被老孙头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哆嗦,手中那根用来拨弄炭火的铁钳,“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哎哟!”

他夸张地叫了一声,连忙弯下腰去捡。

他的身体,恰好挡住了老孙头的视线。

就在他弯腰的那一瞬,他的另一只手,如同一只最敏捷的狸猫,闪电般地,将脚边那株枯草,捞进了自己的掌心。

然后,他首起身,捡起铁钳,脸上,依旧是那副惶恐不安的、憨傻的表情。

“公公恕罪,公公恕罪!奴才……奴才手滑了……”

“滚一边去!毛手毛脚的!”

老孙头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并没有起疑,继续低头,专注于修补他的书。

韦进连连告罪,退到墙角,继续去看他的火炉。

他的左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那株小小的、干枯的植物,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他仿佛能感觉到它那脆弱的、却又充满了生命韧性的轮廓。

他的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着。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违的、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激动!

联系上了!

他们,终于,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牢笼里,重新建立起了那条……维系着所有人生死的、脆弱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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