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风,像掖庭宫中老嬷嬷们藏在指甲缝里的绣花针,又冷又刁钻,专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夜色浓得化不开,压着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掖庭宫东北角那排低矮灶房窗棂里透出的那点昏黄火光,在这片沉重的黑暗与寂静里,微弱得如同将熄的余烬。
陆锦瑟坐在灶膛前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灶坑里将熄未熄的柴火。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她半边脸颊——那是一张过于清瘦的脸,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头的苍白,唯有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火光,却泛不起丝毫暖意。
灶上巨大的铁锅里,沸水翻滚,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带着一股子隔夜糙米混合着烂菜叶的馊腐气味,弥漫在狭小、油腻的空间里。这是明日清晨,供给整个掖庭宫最低等宫人奴婢们的早膳——勉强能称之为“粥”的东西。
“阿嚏!”
角落里,一个穿着破旧棉袄、冻得鼻尖通红的小宫女猛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眼巴巴地望着锅里,小声嘟囔:“锦瑟姐姐,这味儿……真能吃得下去吗?”
陆锦瑟没回头,声音平淡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吃不下,也得吃。除非你想明天刷恭桶的时候饿晕过去。”
小宫女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声。灶房里只剩下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沸水“咕嘟咕嘟”的单调声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锦瑟的目光从跳跃的火苗上移开,落在自己那双布满细小伤痕和冻疮的手上。这双手,曾经抚过江南最细腻的宣纸,调过御厨房里最名贵的香料,如今却日复一日地与冰冷的污水、粗糙的柴薪、腐败的食材为伍。
记忆的碎片,总是在这种无人的深夜,裹挟着血腥气,尖锐地刺破她强行筑起的冷漠外壳。
冲天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昔日钟鸣鼎食的陆府,顷刻间化为焦土。
锦衣卫冰冷的铁链拖曳过青石板的刺耳声响。
父亲被押走前,那深深望向她最后一眼,里面有滔天的冤屈,有不舍,更有无声的嘱托:“瑟儿,活下去……用陆家留给你的东西,活下去……”
母亲和姐姐们凄厉的哭喊,被淹没在兵甲的喧嚣和火焰的爆裂声中。
那年,她刚满八岁。
没入掖庭,一晃便是七年。这七年,她从一个懵懂稚童,长成了如今这个沉默寡言、低眉顺眼的杂役宫女。人人都道陆家满门抄斩,血脉己绝。谁还记得,那个曾以一道“玲珑百珍脍”赢得先帝击节赞叹、被誉为“食神”的御厨总管陆文渊,还有这么一个藏在密室书柜后、侥幸逃过一劫的?
谁又能想到,这个在掖庭灶房终日与泔水秽物为伍的小宫女,脑子里装着的是陆家世代秘传、绝不外泄的《膳经》?那上面记载的,不仅仅是烹制绝世美味的技艺,更有利用食物寒热温凉、相生相克之性,潜移默化调理人身、甚至……于无声处定人生死的法门。
“和珅……”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碾过,带着刻骨的寒意,比这腊月的风还要冷上几分。那个如今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圣眷正隆的军机大臣,那张总是带着和煦笑容、实则贪婪无度的脸,就是将她陆家推入万劫不复地狱的元凶!
血海深仇,她从不敢忘。每一日,每一夜,都在啃噬着她的心。但她更记得父亲的嘱托,记得《膳经》扉页上那行小字:“膳之道,近乎医,亦近乎巫。用之正则养生延年,用之邪则损身害命。慎之,重之。”
她不能急,不能躁。仇人位高权重,爪牙遍布朝野内外,她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陆家将真正再无沉冤得雪之日。
她需要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这枚被遗忘在尘埃里的棋子,接触到棋盘最高处的机会。
“哐当”一声巨响,灶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裹挟着凛冽的寒风和雪花,一道尖利刻薄的声音劈了进来:“作死的小蹄子们!火都快熄了,还在这里躲懒!明日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来人是个西十岁上下的管事嬷嬷,姓刘,生得五大三粗,一双三角眼习惯性地向上翻着,看人总带着三分不屑七分刁难。她是这掖庭宫膳房的小头目,最是捧高踩低,对手下这些小宫女非打即骂。
小宫女们吓得噤若寒蝉,慌忙起身站好。
陆锦瑟也缓缓站起身,垂首敛目,姿态恭顺。
刘嬷嬷扭着水桶腰,走到灶台边,用长柄勺子舀起一点锅里的“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立刻嫌恶地皱紧了眉头,“呸”地啐了一口:“这是人吃的东西?猪食都比这香!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火都看不好!”
她的目光扫过灶膛,见火势确实微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陆锦瑟的鼻子骂道:“尤其是你!作者“文学游民”推荐阅读《我不是戏神之厨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陆锦瑟,整天拉着张死人脸,干活磨磨蹭蹭!怎么,还以为自己是哪个府上的大小姐呢?我告诉你,到了这掖庭,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今晚不把这锅粥给我熬出点米油来,明天你就别想吃饭!”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锦瑟脸上。她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是,嬷嬷。”
刘嬷嬷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憋闷,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这才裹紧了她那件半新不旧的棉袄,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走了。她自然是回自己那间烧着暖炕、说不定还温着一壶小酒的屋子里去了。
灶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几个小宫女压抑的抽泣声。
“锦瑟姐姐,怎么办啊……这米都是陈年发霉的,怎么可能熬出米油……”之前那个小宫女带着哭腔问道。
陆锦瑟沉默地走回灶膛边,拿起烧火棍,再次拨弄起那些将熄的柴火。火星明灭,映得她侧脸轮廓愈发清晰冷硬。
不能急,不能躁。
她在心里再次告诫自己。刘嬷嬷这等小人,不过是她复仇路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因这等人物动气,乃至暴露自己,才是愚蠢。
但是……机会,有时候就藏在最令人厌恶的尘埃里。
她的目光,落在了灶台角落那个不起眼的小瓦罐上。里面是她前几日趁着出宫倒泔水的机会,在宫墙根背阴处的积雪下,偷偷挖来的几株枯败的梅树根茎,又混了些许平日里偷偷攒下的、品相最次几乎被当做垃圾丢弃的茯苓粉。
这些东西,在旁人看来,与柴草无异。但在她眼中,却是唤醒记忆、撬动命运齿轮的钥匙。
“别哭了。”陆锦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去,把那边筐里管事们挑剩下的、冻伤了的萝卜拿两个过来,再舀半碗今天剩的,没沾油腥的面粉。”
小宫女们止住哭泣,茫然地看着她,但还是依言照做。
冻萝卜干瘪发黑,面粉粗糙暗黄。
陆锦瑟挽起袖子,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清洗、削皮。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韵律。冻坏的萝卜,她只取中心那一点点尚未完全失水僵硬的部位,用刀背细细捶打成泥,挤出汁水,混入面粉之中。
那一点梅根茯苓粉,被她用温水化开,也悄无声息地掺了进去。
没有擀面杖,她便用洗净的烧火棍代替。没有模具,她寻来一片洗净的、带着天然锯齿边的冬青树叶。
面团在她指尖揉捏、擀压,变得薄如蝉翼。她用树叶在上面印出一个个模糊的花形,再用磨快的瓷片,小心翼翼地切割成一片片不足铜钱大小、半透明的面片。
整个过程,沉默而专注。小宫女们都看呆了,忘了寒冷,忘了委屈,只觉得锦瑟姐姐做这些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和这肮脏油腻的灶房格格不入。
面片放入翻滚的沸水中,不过片刻,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在水中舒展开来,那片片模糊的花形,竟在水中清晰起来,宛如一朵朵傲雪绽放的梅花,晶莹剔透,随着滚水沉浮。
一股极其清淡、若有似无的梅花冷香,混合着茯苓特有的土腥气,悄然驱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馊腐味。
陆锦瑟用漏勺将那些“梅花”捞起,放入几个粗陶碗中,舀上一点清汤,撒上几粒粗盐。
“吃吧。”她将碗递给那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驱驱寒。”
小宫女们将信将疑地接过,试探着喝了一口汤。汤水滚烫,味道极淡,几乎只有一点咸味和那似真似幻的梅香。但不知为何,一口热汤下肚,那股盘踞在西肢百骸的寒意,竟真的被驱散了几分,连带着心头的委屈和恐惧,也似乎被这清淡的暖意抚平了些许。
“锦瑟姐姐,这……这是什么呀?真好喝……”小宫女捧着碗,眼睛里有了点亮光。
陆锦瑟看着碗中那几朵载沉载浮的“梅花”,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这氤氲的热气,看到了许多年前,陆府梅树下,母亲笑着将同样形状的汤饼喂到她嘴边的情景。
那是“梅花汤饼”。《膳经》中记载的一道寻常药膳,开胃,健脾,驱寒。也是她早己湮灭在血火中的、关于家和温暖的,最后一点印记。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什么,一点……不值钱的玩意儿。”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雪下得更大了。
掖庭宫的夜,漫长而寒冷。
但这一方昏暗灶房里,几碗热汤,几朵“梅花”,却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荡开了无人察觉的涟漪。
陆锦瑟知道,她等的机会,或许,就藏在这微不足道的“梅花”香气里,正悄然临近。
---
( 完 )
(http://www.220book.com/book/WSY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