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陷在泥泞里的那一刻，温以宁终于明白凌承泽为什么坚持要亲自陪她来考察橡胶园。
南美雨林的雨季比想象中更蛮横，暴雨倾盆而下，砸在车顶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无数只拳头在捶打。车窗外是密不透风的绿色屏障，参天古木的枝叶交织成穹顶，将天空切割成零碎的光斑，落在凌承泽紧绷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下去推。”他解开安全带，声音冷得像车外的雨水。
温以宁没动。她看着他推开车门时溅起的泥水，看着他卷起西装裤腿露出的脚踝——那里有一道浅褐色的疤痕，是大学时替她捡从桥上掉落的文件袋时被钢筋划伤的。那时候的他还不是如今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会在图书馆帮她占座，会在她熬夜赶报告时递来热咖啡，会在她被调皮的男生欺负时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
那些被仇恨和时间掩埋的记忆，像雨林里的瘴气，在这一刻悄然弥漫开来。
“愣着干什么？”凌承泽回头看她，眉头拧成川字，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烦躁，“想在这儿过夜？”
温以宁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衬衫。她走到车后，双手按在冰凉的金属上，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老李的视频，因为他在她病床前的梦呓，因为他不动声色清除南美分部内鬼时眼底的疲惫——那些碎片拼凑出的真相，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己结痂的伤口。
“用力。”凌承泽的声音在雨幕中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两人合力推车时，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他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烫得她心慌。她想起雨林考察前一晚，分公司新经理（凌承泽亲自任命的）偷偷塞给她的药——“凌总特意交代，让您带上这个，雨林里蚊虫多，防过敏的。”
她还想起他在医院里攥着她手腕时的红血丝，想起他醉酒后在她耳边说的“别离开我”，想起他留在床头柜上的白玫瑰……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温柔，此刻像雨水中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
越野车终于从泥坑里挣脱出来时，两人都己成了落汤鸡。凌承泽发动车子，开上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找了个相对干燥的山洞停了下来。他从后备箱拿出备用的毯子和压缩饼干，扔给温以宁一条毯子：“擦擦。”
温以宁接过毯子，闻到上面淡淡的雪松味——是他惯用的香水味。她低头擦拭头发时，听到他在洞口生篝火的声音，枯枝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响声，在空旷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火光渐渐亮起来，映在凌承泽的脸上，驱散了些许寒意。他脱下湿透的西装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锁骨的线条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从背包里拿出药盒，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矿泉水吞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温以宁的目光落在他拿药的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曾在大学时替她写过解题步骤，曾在她父亲的葬礼上悄悄递给她一方手帕，也曾在她提交的报告上签下冰冷的名字，也曾在愤怒时攥紧拳头差点落在她身上……这双手，既给过她温暖，也给过她刺痛。
“你那天在我床边，说的是真的吗？”
温以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看到凌承泽拿水的手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避开她的目光，弯腰捡起一根枯枝，扔进火堆里：“你烧糊涂了，听错了。”
“我没听错。”温以宁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说‘当年我没拦住苏父……只能用吞并温氏来保住你的命……把你放在身边，是怕他们再找你麻烦……’你还说……”
她的声音顿住了，那句“以宁，对不起，我爱你”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堵在喉咙口，烫得她说不出口。
凌承泽猛地站起身，转身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我说了，你听错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坚硬。
温以宁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他紧握的双拳，突然想起第一卷时他在停车场把刹车检测单摔在她脸上时的情景——他总是这样，用最伤人的方式掩饰最脆弱的心事。
她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手臂穿过他的腋下，环住他的腰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瞬间的僵硬，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他的衬衫湿透了，贴在背上，能摸到他脊椎的轮廓，硌得她手心发疼。
“凌承泽，我听到了。”她把脸埋在他的后背，声音被布料和雨声过滤后变得模糊，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你说你爱我，我听到了。”
凌承泽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他手里的枯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火堆边，火星溅起，落在他的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山洞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的雨声。温以宁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响，震得耳膜发疼。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是期待他的否认，还是期待他的承认？
过了很久，久到温以宁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推开她时，他才缓缓转过身。
火光映在他的眼底，跳跃着复杂的情绪——震惊、慌乱、痛苦，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脆弱。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看着她，眼神里的挣扎像要把人拖入深渊。
“以宁……”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这样。”
“哪样？”温以宁仰头看着他，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想听你说句实话，很难吗？”
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洞外的雨林，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话，说了也没用。”
“为什么没用？”温以宁追问，步步紧逼，“因为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不恨你了？因为你怕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因为你怕我知道……”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凌承泽突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雨水。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微凉的触感落在皮肤上，烫得她心口发颤。
“别问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就这样吧，挺好的。”
“不好。”温以宁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让他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凌承泽，我累了。我不想再猜了，不想再恨了，不想再这样互相折磨了。”
她看到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看到他眼底翻涌的痛苦，看到他喉结滚动时脖颈上凸起的青筋。
“你父亲当年为了救我，才被苏家盯上……”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欠他的，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温以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她想起第一卷第59章他在病房里说的话，原来那不是片段，而是他藏了太久的真相。
“所以你吞并温氏，是为了保护我父亲留下的资产？”她的声音发颤，“所以你把我留在身边，是为了挡住苏家的明枪暗箭？”
凌承泽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松开了手，转身走到洞口，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他的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孤寂，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在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
“我快没时间了。”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脑瘤压迫视神经，我的视力越来越差，医生说……”
他没再说下去，但温以宁己经明白了。她想起他在处理南美分部事务时偶尔会眯起眼睛，想起他看文件时离得越来越近，想起他拿药时颤抖的手指……原来那些细节，都是他走向终点的预兆。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走到他身后，再次从背后抱住他，这一次，抱得很紧，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凌承泽，”她把脸埋在他的后背，声音哽咽，“那剩下的时间，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洞外的雨声似乎变小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变得清晰。温以宁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在一点点融化。
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手臂己经麻木时，他才缓缓转过身，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
他的拥抱很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生命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呼吸带着雨水的潮湿和淡淡的雪松味，落在她的颈窝，烫得她眼泪掉得更凶。
“对不起……”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以宁，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欠了她太久。
雨林的雨声里，两人紧紧相拥。那些被仇恨和误解隔开的岁月，那些带着血和泪的伤痕，那些迟来的真相和告白，都在这一刻化作无声的叹息。
温以宁知道，他们之间的账，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算清的。那些被碾碎的信任，那些刻在骨头上的伤害，那些无法逆转的时光，都像这雨林里的荆棘，早己在彼此的心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划痕。
但此刻，她不想推开他。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他的喉结上，像在回应他迟来的深情，也像在给自己一个勇敢面对的理由。
“凌承泽，”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哽咽却坚定，“剩下的路，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火光映在他的眼底，跳跃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痛楚。他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拥抱，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洞外的雨还在下，但山洞里的篝火，却烧得越来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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