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放学的铃声像是赦令，瞬间点燃了教室里的躁动。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嬉笑着、推搡着涌向门口，讨论着周末的计划，空气中弥漫着解放的欢快。
陈旭却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眼神不时瞟向讲台。孟雪正在整理教案，偶尔抬头对匆匆跑过的学生说一句“路上小心”。
当她的目光与陈旭迟疑的眼神相遇时，她微微停顿，随即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陈旭的心落回了实处，却又提得更高。他磨蹭到教室里几乎没人了，才深吸一口气，像是走向审判台一样，走向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
“请进。”是孟雪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孟雪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她办公桌那一角投下温暖的光斑，那盆多肉植物在光里显得愈发青翠。她正低头批改着作业，手边的保温杯冒着丝丝热气。
“孟老师。”陈旭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孟雪抬起头，放下红笔，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来了？坐吧。”她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
陈旭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将那本崭新的语文课本捏得有些发皱。他注意到，孟雪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灰色的毛衣，看起来柔软而温暖，少了几分讲台上的正式，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今天讲的那篇古文，《出师表》，有些地方……没太听懂。”陈旭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这倒不完全是借口，那些“然”、“之”、“于”的虚词用法，还有复杂的背景，确实让他头晕。
“哪一部分不明白？”孟雪将他的课本拿过去，翻到《出师表》那一课。她的手指纤细白皙，点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注释上。
“就是……这里，‘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为什么用‘然’？感觉有点别扭。”陈旭指着其中一句。这是他预习时圈出来的，确实没搞懂。
“嗯，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孟雪赞许地点点头，并没有首接解释，而是反问道：“你先看看前面诸葛亮在说什么？”
陈旭顺着她的指引，看向前文：“……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对，他先说的是国家处在‘危急存亡’的关头，情况很不好，对吧？”孟雪引导着，“然后他用了‘然’，表示转折，后面接的是‘但是，侍卫之臣在内毫不懈怠，忠志之士在外舍生忘死’。你看，这样一转折，强调的是什么呢？”
陈旭顺着她的思路，恍然：“是……是在那么不好的情况下，还是有人忠心耿耿，在努力？”
“没错！”孟雪眼睛微亮，肯定道，“这个‘然’字，就把那种在逆境中依然存在的忠贞和希望凸显出来了。
理解文言文，有时候不能只看单个字词，要联系上下文，体会作者为什么要在这里用这个转折，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情绪和重点。”
她讲解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清晰而耐心，目光专注地看着课本，偶尔抬眼确认陈旭是否跟上。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她清泉般的声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
陈旭发现，当孟老师这样一对一、抽丝剥茧地讲解时，那些原本如同天书般的文字，好像真的变得清晰了一些。
他不再是被动地接收一堆难以消化的信息，而是在她的引导下，主动地去寻找线索，解开谜题。这种感觉，有点像他研究游戏机制，找到了关键点，一切就豁然开朗。
“还有这里，‘庶竭驽钝，攘除奸凶’……”陈旭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的思路顺畅了不少。孟雪依旧不首接给答案，而是提示他查看注释，联系诸葛亮的身份和处境，甚至让他试着用自己的话翻译一下，再帮她修正。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夕阳的光线慢慢偏移，颜色变得更加浓郁金黄。
“叮铃铃——”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指向五点半，发出了整点报时声。
两人都愣了一下，从专注的讲解中回过神来。
“都这么晚了。”孟雪看了看时间，有些惊讶，随即笑道，“怎么样？现在感觉清楚一点了吗？”
陈旭点了点头，心里有种奇异的充实感。虽然脑袋因为集中精神思考而有点发胀，但那种弄懂了一些东西的感觉，很好。
他看了一眼被孟雪用红笔细致标注过的课本，那些圈点勾画，像是无声的鼓励。
“清楚了……谢谢孟老师。”他低声道谢，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不客气。”孟雪将课本合上，递还给他，语气轻松自然，“就当是……感谢你前几天在游戏里带我做任务，还有邮寄给我的那些材料。”
陈旭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首红到了耳根。他没想到孟老师会这么首接地在现实中提起游戏里的事情！虽然他们心照不宣，但被这样点破，还是让他瞬间手足无措，心跳如鼓。
“啊……那个……没，没什么……”他语无伦次，几乎不敢看孟雪的眼睛。
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孟雪嘴角微微上扬，眼底的笑意像是被春风吹皱的一池春水，缓缓荡漾开来。
然而，这丝笑意如同流星划过夜空一般，转瞬即逝。她迅速收敛了笑容，恢复了师长的温和与正经，仿佛刚刚的那一丝浅笑从未出现过。
孟雪轻声说道：“快回家吧，天快黑了。路上注意安全。”她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就像冬日里的暖阳，让人感到温暖而安心。
陈旭如蒙大赦，他像是一只被放生的小鸟，迫不及待地抓起书包和课本，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离了办公室。
他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而那一抹红晕则像晚霞一样，爬上了他的脸颊。
跑出教学楼，傍晚微凉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他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间还亮着灯的办公室窗户，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羞窘，因为游戏的事情被当面提及；温暖，因为孟老师耐心的辅导和那句“就当是感谢”；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雀跃——他们之间，似乎真的有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知道的、连接着现实与虚拟的秘密世界。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本被仔细批注过的语文课本，又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里，孟老师专注讲解时的侧脸，和她身上淡淡的、像是书香混合着洗衣液的清新气息。
这种一对一、近距离的接触，与在课堂上、在游戏里的感觉都不同。它更真实，也更……危险。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将孟雪仅仅看作一个“老师”。
他用力地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脑海中那些纷乱如麻的思绪统统甩开。然而，这些想法却像顽固的苍蝇一样，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不肯离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兑现那个“提高十分”的承诺。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课本，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学习这件事，也是他第一次觉得，只要自己稍微努力一下，也许并不是完全无法做到的。
然而，这条通过“游戏教学”来换取“课外辅导”的特殊路径，就像一条迷雾重重的道路，让人摸不清它到底会通向哪里。
他不禁开始担心，这条路会不会最终将他引入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
而更让他感到焦虑的是，下一次，他又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再次走进那间被夕阳余晖笼罩的办公室呢？每次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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