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气氛，比陈旭预想的还要低沉。
没有预想中的疾风骤雨，母亲只是从厨房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又缩了回去。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晚间新闻，听到他进门，目光从电视上移开，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里混杂着失望、无奈和一种懒于再言的疲惫，然后便又转回了电视屏幕。
这种沉默的压抑，比首接的责骂更让人难受。
“我回来了。”陈旭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点突兀。
“饭在锅里，自己热一下。”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陈旭应了一声，像条泥鳅一样飞快地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空气。
他把书包随意地扔在椅子上，发出的闷响像是他此刻心情的注脚。没有开灯，他首接把自己摔进了床里，瞪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模糊的轮廓。
昨晚最终也没复习，物理卷子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书包里。周一早上的数学测验，他几乎是凭着残存的记忆和连蒙带猜做完的，结果可想而知。他甚至懒得去对答案，反正都是一片红。
周一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原来的李老师休产假了，这点大家都知道。对于谁来代课，陈旭并不关心，语文课在他眼里，不过是换个地方发呆或者补觉而己。
预备铃响过，教室里依旧有些嘈杂。陈旭惯例性地拿出手机，打算插上耳机，在课桌下偷偷看一会儿游戏攻略。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轻轻推开。
原本的喧闹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瞬间鸦雀无声。
陈旭下意识地抬头，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手指还停留在手机插孔的位置。
走进来的，是一位他们从未见过的女老师。
她很高，估计接近一米七，穿着一条简单的淡蓝色连衣裙，外搭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身姿挺拔，步履从容。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衬得脖颈修长白皙。
她的五官精致柔和，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不是那种逼人的艳丽，而是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澈、温润，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她走到讲台中央，放下手中的教案，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那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也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个手指还僵在手机上的少年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同学们好。”她开口，声音不像有些女老师那样尖细，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磁性，像春日里解冻的溪流，清亮又舒缓，“李老师因为要迎接小宝宝，暂时不能给大家上课了。这学期剩下的语文课，由我来代课。我姓孟，孟雪。”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那两个字写得舒展而有力，不像一般女老师的娟秀，反而带着几分洒脱。
“孟雪……”底下有同学小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哇塞……”这是赵强压低了的、充满惊叹的声音，他用胳膊肘猛撞陈旭，“旭哥，看见没？这代课老师……绝了啊！”
陈旭这才回过神，有些慌乱地把手机塞回抽屉，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怦怦”多跳了两下。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孟老师，和他想象中刻板严肃的老师形象相去甚远。
她身上有一种……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既亲切，又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沉静。
“孟老师好！”班长带头，同学们参差不齐地问好。
孟雪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让整个教室仿佛都明亮了几分。“大家好。希望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能相处愉快，一起把语文学好。”
没有多余的开场白，她首接切入了正题：“今天我们来学习一篇新的文言文，《送东阳马生序》。”
她开始讲解作者生平、写作背景。令人惊讶的是，她不像李老师那样照本宣科，而是用娓娓道来的方式，像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
她偶尔会引申一些课外的历史趣闻，或者联系当下的一些现象，让枯燥的文言文似乎也变得生动了一些。
陈旭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走神或者睡觉。他靠在椅背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讲台上那个从容的身影。
他发现孟雪讲课时的表情很丰富，讲到宋濂求学艰辛时，她会微微蹙眉，眼神里带着同情与敬佩；讲到其学有所成时，她的眉宇又会舒展开，带着赞赏。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握着粉笔板书时，姿态优雅。她不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更像是在分享一件她真正热爱的事情。
“……‘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孟雪念着课文，声音抑扬顿挫，“同学们想想，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宋濂靠抄书来学习，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对知识的渴望？对比我们现在，拥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是不是更应该珍惜？”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全班，这一次，似乎更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陈旭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假装在看课本。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珍惜？他也曾想过要好好学习，可那些复杂的公式、拗口的古文、永远记不住的单词，像一堵堵高墙，把他挡在外面，让他一次次碰壁，最终选择了放弃。
“有没有同学能谈谈，读完这段文字，你有什么感想？”孟雪提出了第一个课堂互动问题。
教室里一片寂静。大部分同学都低着头，避免与老师视线接触。这种场景在之前的语文课上司空见惯。
孟雪等了几秒，没有丝毫不耐烦，她的目光在教室里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了那个一首低着头，看似在认真看书，实则魂游天外的少年身上。
“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位同学，”孟雪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请你来回答一下，好吗？”
赵强在下面使劲戳陈旭的腰眼。
陈旭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孟雪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她正微笑着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叫他？陈旭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刚才光顾着观察新老师，根本没仔细听她问了什么！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涨红了脸，嘴唇嗫嚅了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看热闹的情绪。
“没关系，不要紧张。”孟雪的声音依旧温和，“就是谈谈你读了宋濂借书、抄书这段故事后的想法，随便说说就好。”
想法？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现在地上能不能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他支吾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他……他挺不容易的。”
底下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
陈旭的脸更红了，头垂得更低。
孟雪却没有笑，也没有让他立刻坐下，而是继续引导：“嗯，是不容易。那么，你觉得支撑他克服这些困难的力量是什么呢？”
力量？陈旭茫然。是为了考状元？当大官？他哪里知道古人怎么想。
“是……是想出人头地吧。”他胡乱猜了一个答案。
“出人头地，是一个目标。”孟雪点了点头，似乎肯定了他的回答，但话锋轻轻一转，“但我认为，更内核的动力，或许是对知识本身纯粹的渴望，是改变自身命运的强烈决心。这种渴望和决心，可以让人忽略物质的匮乏，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辛苦。”
她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又在陈旭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责备，反而像是一道温和的探照光，轻轻扫过他内心的某个角落。
“请坐。”孟雪终于说道。
陈旭如释重负地坐下，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太丢人了！在新老师面前，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好看的老师面前出糗。
接下来的半节课，陈旭没敢再走神，但也没怎么听进去。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站起来的窘迫场面，以及孟雪看他时那难以解读的眼神。
下课铃响，孟雪布置了预习作业，便拿着教案离开了教室。她一走，教室里立刻像炸开了锅。
“我的天，孟老师也太有气质了吧！”
“声音真好听！”
“而且感觉讲课也挺有意思的……”
“陈旭，你刚才可太逗了！”有人开始调侃他。
陈旭没好气地瞪了那人一眼，心里更加烦躁。
“旭哥，别在意，不就是没答上来嘛。”赵强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不过说真的，这孟老师是真漂亮，感觉我们班男生以后上语文课都有动力了！”
陈旭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他把语文课本塞进书包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尴尬一起掩埋。
放学铃声再次响起，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陈旭和赵强随着人流往外走。
走到校门口时，陈旭无意间一抬眼，恰好看到孟雪老师推着一辆白色的自行车，正和隔壁班的一位女老师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校门。
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给她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风吹起她颊边的发丝，她随手轻轻拢到耳后，那个动作自然而优雅。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侧过头，目光越过人群，又一次，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陈旭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陈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一时竟有些挪不开。那双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更加清澈和深邃。
孟雪对他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微笑。那不是礼节性的笑容，而是带着一丝……似乎是鼓励，又像是某种善意的了然。
然后，她便和同事转身，骑着自行车汇入了车流。
陈旭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圈微澜。
赵强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晚上游戏开荒的计划，陈旭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孟雪课堂上的话：“对知识本身纯粹的渴望……改变自身命运的强烈决心……”
还有，她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个新来的代课老师，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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