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第七项目组再次聚集在图书馆的小组讨论室。
与第一次会议相比，室内的气氛似乎更加凝重。空气中悬浮着未消散的争执颗粒，以及一种因深入了解问题复杂性而产生的沉重感。
顾云深依旧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整理好的调研笔记、产权关系图和密密麻麻写满法律风险分析的便签。他的神情比以往更加冷峻，仿佛梧桐巷错综复杂的现实，进一步印证了他对于“规则”和“风险”的执着。
陆晨轩坐在他对面，素描本摊开在桌上，上面除了设计草图，还多了许多凌乱的笔记和问号，记录着他在调研中的观察与困惑。他不再像初次会议时那样神采飞扬，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挫败感和烦躁。
王薇和李哲坐在长桌中间，面前摆放着访谈记录和初步的数据模型，脸上也带着一筹莫展的神情。
“好了，我们开始吧。”顾云深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首先，基于周六的调研，我梳理出了梧桐巷改造面临的七大核心法律障碍。”他调出PPT，屏幕上罗列着清晰的条目：
1. 产权混杂： 国有、集体、私人产权交织，历史遗留问题多。
2. 违建普遍： 侵占公共空间、影响消防通道现象严重。
3. 保护与发展的矛盾： 部分区域涉及历史风貌建筑，改造限制多。
4. 居民权益协调难： 公共空间活化可能触及部分居民的既有利益（如采光、通风、隐私）。
5. ……
每一条都像一堵坚实的高墙，堵在通往“活化设计”的道路上。
随着顾云深一条条冷静地阐述，讨论室内的气压越来越低。李哲忍不住挠头：“我的天，这么多条条框框，感觉寸步难行啊……”
王薇也眉头紧锁：“居民访谈也反映出很多实际困难，比如停车难、缺少公共活动场地，但一提到可能要动到现有的空间格局，大家又都很犹豫，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
陆晨轩一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炭笔。当顾云深讲到“公共空间设计必须优先确保消防通道绝对畅通，任何形式的占用或变相挤压都不可接受”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所以，按照你的分析，我们是不是可以首接得出结论——这个项目根本做不了？任何一点有创意的想法，都会被这些‘核心障碍’拍死？”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失望。
顾云深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我陈述的是客观存在的风险。项目能否进行，取决于我们能否在现有框架内找到可行的路径，而不是无视风险盲目乐观。”
“可行的路径？”陆晨轩嗤笑一声，拿起自己的素描本，指着上面一个关于利用狭窄巷道侧壁设置可折叠座椅的构想，“像这种？在不影响通行的前提下，提供短暂的休憩点。这在你的法律框架里，算不算‘构筑物’？需不需要层层审批？会不会哪天又被定义为‘潜在安全隐患’而勒令拆除？”
他几乎是复刻了顾云深质疑他的语气。
顾云深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资料中抽出一张打印的图片，正是梧桐巷中那个堵塞通道的违建铁皮棚屋。
“我们面对的现实是这个，陆晨轩同学。”他的指尖点在那张照片上，语气加重，“而不是你素描本上理想化的折叠座椅。在解决这些实实在在的违法问题和安全隐患之前，讨论过于前沿甚至模糊地带的设计，是本末倒置。”
“你……”陆晨轩气结，觉得对方完全不可理喻。在他眼里，顾云深就是一个只会拿着法律条文到处设限的“规则机器”。
眼看气氛又要僵住，王薇赶紧插话，将话题引向一个相对具体的点：“那个……我们能不能先聚焦一个最小、最迫切的问题来尝试解决？比如李哲数据模型里标出来的那个消防隐患最严重的拐角？那里既被违建占了一部分，又是居民反映最容易发生碰撞的地方。”
李哲连忙调出那个区域的3D模型投影，清晰地展示了狭窄的通道和突兀的违建棚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具体的问题上。
“这里的核心问题是违建棚屋堵塞通道，必须拆除。”顾云深一针见血，“这是前提，没有商量余地。”
“拆了之后呢？”陆晨轩立刻追问，“那块地方空出来，难道就让它空着？既然问题提出来了，总要有解决方案吧？拆违是你们法学的范畴，但拆完之后的空间如何利用，如何防止再次被占用，如何让它变得更好，这总该是设计需要考虑的吧？”
他难得地在顾云深设定的“规则”内，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挥的切入点，眼神重新亮起一丝锐利的光芒。
顾云深沉默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是在评估他这次提议的严肃性。然后，他微微颔首：“可以。在确保通道宽度符合消防法规最低要求的前提下，剩余空间可以考虑进行最小程度的、非永久性的优化设计。但方案必须规避我前面提到的所有风险。”
这几乎是顾云深第一次，没有首接否定陆晨轩的设计关联，而是给出了一个带有严格限制条件的“许可”。
陆晨轩怔了一下，随即一种奇异的、被挑战的感觉取代了愤怒。他拿起炭笔，快速在素描本上勾勒起来，语速加快：“如果只是非永久性、可移动的设施呢？比如……模块化的花箱？或者轻质材质的艺术装置？既能美化环境，暗示空间边界，防止再次被杂物占据，又不会形成实质性的障碍物，随时可以移除？”
他一边说，一边画，线条流畅而充满激情。
这一次，顾云深没有立刻反驳。他认真地看着陆晨轩的草图，又对比了一下李哲投影上的通道尺寸数据，沉吟片刻，才谨慎地开口：“模块化花箱……如果其固定方式不破坏地面结构，且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影响规定的通道净宽，理论上……存在探讨空间。但具体尺度、材质、固定方式需要明确，并最好能有相关技术标准或先例支持。”
他没有说“可行”，而是说“存在探讨空间”。
但这对于陆晨轩来说，几乎等同于一种肯定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创意在对方那密不透风的法律逻辑网上，找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可以钻过去的缝隙。
“尺度数据李哲这里有！材质我们可以选用最轻质的！固定方式可以用可拆卸的……”陆晨轩立刻接话，语气带着难得的急切和……合作的态度？
王薇和李哲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从激烈争执转向具体问题探讨的转变，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接下来的讨论，出乎意料地进入了实质性的推进阶段。
围绕着那个具体的拐角空间，陆晨轩负责提出各种轻量化、非永久性的设计可能性；顾云深则负责从法律和技术规范角度逐一审视，剔除不符合要求的，对剩余的可能性提出更具体的限制条件；李哲提供精确的数据支持；王薇则从居民接受度的角度提出建议。
这不再是谁说服谁，而是在一个极其狭窄的、被规则严格框定的范围内，进行着艰难的“共生”探索。
陆晨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那些他曾经视为枷锁的条条框框，其背后确实有着维护公共利益和安全的重要考量。而顾云深也第一次没有完全否定设计的价值，而是在确保底线的前提下，默许甚至引导着创意去寻找那条唯一的、可行的狭窄路径。
当会议结束时，他们竟然真的就那个拐角空间的初步优化方向，达成了一个极其脆弱的、充满限制条件的“共识”——探索采用可移动、模块化的绿化或艺术设施进行微更新的可能性，并约定由陆晨轩和李哲负责提出具体技术方案，由顾云深负责进行合规性审核。
这小小的进展，来之不易。
收拾东西离开讨论室时，陆晨轩看着走在前面的顾云深挺拔而孤首的背影，心情复杂。他第一次没有觉得那背影仅仅代表着冰冷和排斥。
在刚才的讨论中，当他对某个法律概念理解不清时，顾云深虽然语气依旧冷淡，却会用更精确的语言向他解释；当他提出的某个设计点恰好符合了某个法规的例外条款时，他甚至捕捉到顾云深眼中一闪而过的、类似于……认可？的光芒。
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走到图书馆门口，外面华灯初上。
顾云深习惯性地要独自离开。
“顾云深。”陆晨轩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顾云深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陆晨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关于那个模块化设施的具体参数和固定方式……我可能需要查一些建筑规范和产品标准。有些专业的表述，可能……需要你帮忙看看，确保理解没错，免得又做无用功。”
他说得有些别扭，这几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向顾云深寻求“帮助”，而非对抗。
顾云深看着他，夜色中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沉默了几秒，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可以。资料发我邮箱。”
说完，他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陆晨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这次，他没有说“请不要迟到”，也没有引用公约条款。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可以”。
这算不算是……破冰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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