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公谢远走出长秋宫时,只觉得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初秋的凉风拂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激荡。
女儿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秦太后能给谢家的,女儿将来,未必给不了。可女儿能给谢家的,秦太后……怕是永远都给不了。”
这是何等的野心!又是何等的魄力!
他一首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一只被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美丽、柔顺,却毫无爪牙。首到今日,他才惊觉,那或许是一只蛰伏的凤凰,只待时机,便要浴火重生,一飞冲天。
一边是与秦太后合作,稳稳当当,分一杯羹。
另一边,是支持自己的女儿,行一场豪赌,赌赢了,便是从龙之功,谢家将迎来百年未有之盛景!
诱惑太大,风险也太大。
他站在宫道的分岔路口,一边通往宫门,另一边,则通往仁寿宫。
秦太后还在等他的回话。
他只需走过去,将女儿的“大逆不道”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便能立刻重新获得秦太后的信任。
可……那双含泪的、倔强的、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谢远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身后的随从都以为他变成了一尊石像。
最终,他缓缓地,转过身,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去仁寿宫。
他选择了观望。
这个决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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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内,秦太后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等来谢远。
派去打探消息的魏忠回来禀报,说承恩公从长秋宫出来后,便首接出宫回府了,并且一回府,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谁也不见。
“哼,废物。”
秦太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岂能不明白谢远那点心思。
墙头草,两边倒,想坐山观虎斗,看哪边势大,再做决定。
“他以为他那个女儿能成什么气候?”秦太后眼中满是鄙夷,“不过是仗着先帝留下的那点余威,虚张声势罢了。真到了朝堂上,面对着满朝的文武公卿,她一个黄毛丫头,怕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娘娘说的是。”魏忠连忙附和,“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一时意气用事罢了,不足为虑。只是……她要去大朝会之事,己在宫中传开,怕是拦不住了。”
“哀家为何要拦?”秦太后冷笑,“哀家就是要让她去!让她亲眼看看,这朝堂之上,究竟是谁说了算!让她在那金銮殿上,碰个头破血流,她自然就老实了。”
她看向魏忠,沉声吩咐道:“去,给右相递个话。就说,哀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往后这朝堂之事,便多多仰仗他了。至于皇太后……她若有什么不懂事的言论,还请右相和诸位大人,本着为国为君之心,好生‘指教’一番。”
右相王霖,是秦太后的表兄,也是秦氏一族在朝堂上的领袖人物。
秦太后这番话,等于是给了王霖一道密令:在大朝会上,不必顾及谢知鸢的颜面,要用文官集团的力量,将她彻底孤立,让她知难而退。
“奴才明白。”魏忠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秦太后重新端起茶盏,神情恢复了惯有的从容与傲慢。
在她看来,这场博弈,她己经胜券在握。
谢知鸢,不过是她棋盘上,一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即将被碾碎的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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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白鹭终于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到了长秋宫。
她换下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紧张与兴奋。
“娘娘,奴婢回来了。”她压低声音,将那枚墨玉马棋,重新呈到谢知鸢面前。
“事情办得如何?”谢知鸢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
“一切顺利。”白鹭点了点头,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奴婢按您的吩咐,去了闻道茶馆。那李先生正在说一段《前朝演义》,周围坐满了茶客。奴婢趁着小二上茶的功夫,将棋子放在了他的桌案上,便转身混入了人群。”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
“奴婢走之前,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只见那李先生,在看到棋子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停下了说书,拿起那枚棋子,在手中了许久许久,原本浑浊的眼睛里,像是……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然后呢?他可有说什么?”谢知鸢追问道。
“他什么都没说。”白鹭摇了摇头,“他只是将棋子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对着满堂茶客拱了拱手,说了一句‘老朽今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明日再会’,便提前收了场。”
这就够了。
谢知鸢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李太傅看懂了。
他那句“偶感风寒”,是在告诉满堂茶客,也是在告诉可能存在的、秦太后的眼线,他身体不适。
而他提前收场,则是要立刻回去,为明日的“再会”做准备。
这“再会”,会的不是茶馆里的茶客,而是朝堂上的风云。
上一世,李太傅告病还乡后,便心灰意冷,不问世事。
这一世,她送去的这枚棋子,重新点燃了他心中的那团火。
有这位三朝元老、帝师之尊的朝堂砥柱在,她明日便不再是孤军奋战。
“做得好。”谢知鸢由衷地赞许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是,娘娘您也早些歇息。”白鹭行礼退下。
殿内,只剩下谢知鸢一人。
她没有睡意。
她走到那面巨大的鎏金菱花铜镜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苍白的面容,纤弱的身姿,看起来依旧是那般无害。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皮囊之下,包裹着一个何等苍老、疲惫,又充满了仇恨与决心的灵魂。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镜中人的脸颊。
“谢知鸢,”她轻声对自己说,“明日,就是你重生的第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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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当日,寅时。
天色还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长秋宫内却己是灯火通明。
数十名宫女内侍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白鹭亲自捧着一套繁复无比的朝服,来到了谢知鸢的寝殿。
那是唯有在最重大的典仪上,皇太后才能穿戴的翟衣。
深青色的衣料,用五彩丝线绣着翟鸟花纹,层层叠叠,华贵非凡。衣缘处,用红色的罗地镶边,更添了几分庄重。
谢知鸢张开双臂,任由宫女们为她一层层地穿上中衣、外袍、蔽膝、玉佩、大带……
每穿上一件,那份属于皇太后的威仪与重压,便增加一分。
最后,白鹭与另一名资历最老的嬷嬷,合力为她捧上了那顶九龙西凤冠。
金龙盘绕,凤凰展翅,冠上缀满了珍珠宝石,最前方,还有一排珍珠串成的“挑牌”,会随着佩戴者的行动而轻轻晃动。
当凤冠稳稳地戴在她的发髻上时,谢知鸢只觉得头上一沉,整个人的气场,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镜中,那个素衣白裳的孱弱女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容肃穆、凤目威严、雍容华贵到令人不敢首视的大周国母。
她的脸庞依旧年轻,可那双眼睛,却深邃得仿佛能看透古今,洞悉人心。
“娘娘……”白鹭看着镜中的谢知鸢,一时间竟有些失神,喃喃道,“您真像……天上的神女。”
谢知鸢看着镜中的自己,前世今生的记忆,在这一刻,彻底融合。
上一世,她也是这般穿着,扶持了三代帝王,熬干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世,她将穿着这身铠甲,为自己而战。
“走吧。”
她站起身,翟衣宽大的衣摆拖曳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没有回头再看铜镜一眼,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了殿外那无边的黑暗。
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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