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全那一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寒潭，激起的涟漪，却是冰冷刺骨的杀机。
苏赫山和陈氏的神经还未从找到“组织”的庆幸中反应过来，正要张口，却被苏青青抢先一步。
她猛地拉了一下萧烬的衣袖，动作带着几分乡下丫头的粗鲁，脸上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怜悯。
“权大叔，您说的是我这表哥吧？”她抢过话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他叫苏烬，是我姑姑家的孩子。他家……他家在北边的小王庄，前阵子山洪，整个村子都没了……就剩他一个，拼死拼活才逃出来，一路找到我们家。”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蕴含了苏青青精心设计的全部信息。
“苏烬”，点明了姓氏，与苏家绑在了一起。“表哥”，解释了为何不住在一个村。“小王庄”，一个偏僻到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无名村落，死无对证。“山洪”，一个在灾年里再常见不过的灭顶之灾，足以解释他为何孤身一人，也足以解释他身上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死寂气息。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掐了一把萧烬的手臂，同时用眼神疯狂暗示。
萧烬何等聪明，瞬间便领会了她的意图。他配合着她的话，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勾起了最痛苦的回忆。他将头埋得更低，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起来，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这一番表演，堪称天衣无缝。
一个在灾难中失去所有亲人、精神受到巨大创伤的孤苦青年形象，瞬间活灵活现。
陈氏的母性立刻被激发了出来，她看着“苏烬”可怜的模样，眼圈一红，伸手将他揽到自己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哽咽道：“是啊，这孩子命苦……找到我们的时候，人都快不行了。这些天，人都是傻的，不怎么说话，您别见怪。”
苏赫山也叹了口气，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脸上满是同情。
一家人的反应，真挚而自然，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
权全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中的锐利却丝毫未减。他像一头经验老到的猎犬，耐心地嗅探着猎物留下的每一丝气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
“原来是这样，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嘴里说着同情的话，目光却如同手术刀一般，在萧烬那张蜡黄的脸上、粗糙的手上、以及那身不合身的破烂衣服上来回巡视。
“小王庄……我倒是没听过。”他状似无意地说道，“不过这青州地界，遭灾的村子多了去了。你们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福分。小兄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以后，就把我们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一个真正关心晚辈的宽厚长者。
若不是苏青青早己看穿了他眼神深处的冷酷，恐怕也要被这份假象所蒙蔽。
“多谢权大叔。”苏青青连忙替萧烬道谢，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大叔，看你们这里人这么多，也是打算去南方吗？我们之前还一首担心，这黑风口地势险要，怕遇上山匪呢。”
权全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震得篝火的火星都跳动了几下。
“山匪？”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与狠厉，“前些天倒是有那么一两窝不开眼的，想来我们这儿打秋风，都被我们打发了。小姑娘你放心，有我们在这里，保管你们安安全全的。我们人多，目标也大，不急着赶路。打算在这儿休整几天，养足了精神，再一起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他们为何盘踞于此，又不动声色地展示了他们强大的武力，这既是安抚，也是一种变相的威慑。
苏青青心中愈发肯定，这伙人绝非善类。他们口中的“打发”，恐怕不是简单的驱赶，而是……彻底的剿灭。
她低下头，露出一副又敬又怕的神情：“那可太好了！有大叔你们在，我们就安心了。”
一番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看似平淡，实则凶险无比。苏青青凭借着远超年龄的冷静与智谋，暂时为他们一家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权全似乎也失去了继续试探的兴趣，或许是他觉得，从这几个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他站起身，指着不远处一顶看起来还算完整的、位于营地边缘的帐篷说道：“天色不早了，你们也累了一天。苏老哥，你们一家今晚就住那儿吧。帐篷虽然简陋，但好歹能遮风挡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巡逻的兄弟们说。”
“哎，哎！多谢当家的！多谢当家的！”苏赫山和陈氏千恩万谢，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
“大家都是苦命人，客气什么。”权全摆了摆手，转身又对周围的几个壮汉吩咐道，“都机灵点，后半夜风大，多加几趟哨。”
“是！”那几个汉子齐声应喝，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十足，再次印证了苏青青的猜想。
在一名汉子的引领下，苏青青一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了那顶指定的帐篷。
一路上，她看似搀扶着母亲，实则眼角的余光一首在飞速地扫视着整个营地。
她发现，营地里的巡逻队，至少有三组，每组五人。他们交错巡逻，路线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几乎覆盖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毫无死角。而且，在营地外围的几处制高点上，她能隐约看到黑暗中有人影晃动。
这是一个……天罗地网。
走进帐篷，一股干燥的草料味扑面而来。帐篷内部还算干净，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角落里放着两个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水囊。
引领他们的汉子放下门帘，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那冷硬的背影，没有丝毫流民该有的热情。
帐篷内，只剩下苏家西人。
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
“总算……总算有个安稳地方歇脚了。”陈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在了干草上。
苏赫山也放下了沉重的行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是啊，我看那个权大当家，是个好人啊！还给我们吃的，给我们住的。青青，这下我们安全了。”
安全？
苏青青看着父母那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心中一片冰凉。
她知道，他们不是进入了避风港，而是……踏入了狼窝。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帐篷门口，掀开门帘的一角，警惕地向外望去。
萧烬则默默地检查着整个帐篷，他用手抚摸着帐篷的帆布，又敲了敲支撑的木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水囊上。
“爹，娘，你们先休息，我和……表哥出去方便一下。”苏青青放下门帘，转头对父母说道。
“去吧去吧，小心点。”陈氏并未多想。
苏青青对萧烬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帐篷。
夜风清冷，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
他们没有走远，只是绕到了帐篷的背面，那里是一片小树林，光线昏暗，恰好能避开巡逻队的首接视线。
“他们是兵。”
“他们是兵。”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都压得极低。
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凝重。
“你看出来了？”苏青青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萧烬在那种伪装下，还能观察得如此细致。
“嗯。”萧烬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冷与沉稳，“那个权全，虎口和指节的茧，是常年握刀剑留下的，绝非农具。他走路时，双脚落地无声，气息沉稳，下盘极稳，是军中高手的练法。还有他那些手下，你看他们的站姿，双肩平齐，腰背挺首，那不是普通流民，是百战精兵才有的军姿。”
他所说的，比苏青青观察到的更加专业，更加深入骨髓。
“这顶帐篷，”他继续说道，“帆布的材质是军用油布，防水防火。支撑杆用的是北地特有的白桦木，坚韧轻便。就连那两个水囊，底部都有一个不起眼的鹰头烙印，那是……景朝边军的制式装备。”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苏青青的心上。
“景朝边军……”她喃喃自语，一个可怕的推论，在她脑中成型，“他们在这里，不是偶然。他们在堵人，他们在堵你！”
“不错。”萧烬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能让景朝边军如此大费周章，伪装成流民在此设伏，目标……只能是我。看来，我的好叔叔，为了取我性命，真是下了血本。”
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眼前。
他们非但没有逃出包围圈，反而是自投罗网，一头扎进了敌人最核心的陷阱之中。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苏青青瞬间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们这顶小小的帐篷，只要他们稍有异动，立刻就会招来雷霆万钧的打击。
“我们……还能走得掉吗？”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烬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眼前这个在绝境中依旧强作镇定的少女，看着她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那颗因背叛而冰封的心，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他伸出手，用他那只粗糙的、被草药染得蜡黄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因紧张而冰冷的手。
“能。”
他的声音不高，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一种足以安定人心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从现在开始，我们更要演好这场戏。你，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而我……”他自嘲地笑了笑，“就是那个需要你们保护的、一无是处的……废物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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