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然问出那个问题的瞬间，车厢内本就稀薄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化作了令人窒息的真空。
后视镜里，傅景琛的眼眸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海的眼睛里，翻涌起了苏清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他没有回避，也没有否认。
沉默，在这一刻，己经是最残忍的肯定。
苏清然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然后一寸寸地收紧，疼得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原来，他真的知道。
他早就知道，自己日思夜想、以为早己阴阳两隔的母亲，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这个认知，比刚才那场血腥的追杀，更让她感到遍体生寒。
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赤裸裸的背叛感。
“为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足以砸穿这层虚伪的平静，“为什么要瞒着我？”
傅景琛缓缓地将车停靠在路边，拉起了手刹。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转过身，第一次，在这场对话中，完完全全地，正视着她。
昏暗的光线下，他俊美得如同神祇的脸庞，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映着窗外流转的霓虹，显得晦暗不明。
“因为，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被‘豺狼’的人追杀，情况……比你今晚遇到的，还要危险百倍。”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敲在苏清然紧绷的神经上。
“‘暗影’的人，是在半年前，于欧洲的一个边境小镇，偶然发现了夏晚晴女士的踪迹。那时候，她正用着一个假身份，躲避着至少三拨势力的追捕。而‘豺狼’，只是其中最疯狂的一支。”
“我立刻下令，让‘暗影’欧洲分部的人暗中保护，并试图与她接触。但她非常警惕，像一只受惊的鸟，在我们的保护网刚刚铺开时，就再次消失了。”
“首到两个月前，我们才重新在南美洲锁定了她的位置。这一次，我没有再让人轻举妄 ??ng，只是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她的安全，同时，清理掉所有追在她身后的尾巴。”
傅景琛顿了顿，深邃的目光紧紧地锁着苏清然的眼睛，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然然，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一是因为，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回到你面前。我不想给你一个虚无的希望，再让你承受一次可能发生的失望和打击。”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我不想让你，被卷入这一切。我不知道她到底守护着什么秘密，也不知道那些追杀她的人究竟有多大的能量。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漩涡，一旦你被牵扯进来，你现在所拥有的平静生活，会瞬间……分崩离析。”
“我原本的计划是，等我彻底清除了她身边的所有威胁，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再安排你们母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下重逢。”
“可是，我没想到，‘豺狼’的嗅觉会如此灵敏。他们似乎是从夏晚晴女士失踪前的某些线索里，推断出了你的存在。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对你下手。”
他的解释，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听起来天衣无缝。
可这些话，落在苏清然的耳朵里，却显得那样的苍白和可笑。
“所以，你是在用你自己的方式，保护我？”苏清然惨然一笑，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下来，“傅景琛，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她猛地抬高了声音，积压在胸口的恐惧、委屈、愤怒和后怕，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那是我的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找了她十二年，想了她十二年！你明明知道她还活着，却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每天去祭拜一个空荡荡的墓碑！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残忍？！”
“你以为你是在保护我吗？不！你只是在满足你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掌控欲！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需要被圈养在玻璃花房里的金丝雀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只需要乖乖接受你安排的……宠物？！”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傅景琛的心里。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浓烈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痛苦和失望，心脏像是被凌迟一般，痛得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她的血泪控诉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无力。
是啊。
他错了。
他错得离谱。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能将她完美地隔绝在自己那个黑暗的世界之外。却忘了，她不是一件需要被保护的瓷器，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情感，更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对不起……”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三个字。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那双总是蕴含着无上权势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狼狈和脆弱。
“然然……对不起……”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拭去眼泪。
可这一次，苏清然却决绝地偏过头，躲开了他的碰触。
“别碰我！”
她的声音，冰冷而疏离。
傅景琛的手，再次僵在了半空中。
车厢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苏清然蜷缩在座椅的角落里，将自己紧紧地抱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她害怕。
她真的好害怕。
她害怕的，不仅仅是那些手持利刃的杀手，更害怕眼前这个，她朝夕相处的丈夫。
这个男人，有着她完全无法想象的、深不可测的另一面。他可以在弹指间，决定一群人的生死；他掌控着一个名为“暗影”的神秘组织；他的世界里，充满了代号、杀戮和普通人一生都无法触及的黑暗。
她以为自己嫁的，是一个温柔体贴、偶尔有些霸道的商界总裁。
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嫁的，是一个……深渊。
而她，就站在这深渊的边缘，随时都可能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傅景琛，”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静，“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傅景琛的头顶！
他的脸色，瞬间“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因为震惊，都有些变了调。
“我说，”苏清然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亮得惊人，却也冰冷得惊人，“我们这段婚姻，从一开始，或许就是个错误。你需要的，可能是一个能与你并肩站在那个黑暗世界里的女人，而不是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普通人。”
“我……想离婚。”
当最后三个字，从她颤抖的唇瓣中吐出时，傅景琛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了。
“不准！”
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了这两个字！
那双深邃的黑眸，瞬间被疯狂的血色所侵占。他猛地欺身上前，不顾苏清然的挣扎，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她狠狠地禁锢在了自己的怀里！
“苏清然，你听清楚了！”他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我不管我的世界有多黑暗，有多危险！我不管你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我身边半步！”
“离婚？你想都不要想！”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气场，毫无保留地，朝着苏清然碾压而来！
苏清然被他这副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疯狂模样，吓得浑身一僵，连挣扎都忘记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赤红的、充满了痛苦、恐惧和偏执占有欲的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也在害怕？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你……放开我……”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傅景琛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那股几乎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的恐惧。
他缓缓地，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但依旧将她困在自己与座椅之间，不给她任何逃离的空间。
“然然，”他的额头，轻轻地抵在她的额头上，声音沙哑得像是在泣血，“不要说这种话……不要离开我……求你……”
这个站在世界之巅，视众生为蝼蚁的男人，此刻，竟然在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哀求着她。
苏清然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高大的身躯，正在微微地颤抖。
他真的……在害怕。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很怕，很乱。”傅景琛闭上眼睛，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但你听我说完，好吗？听我说完，你再决定，要不要……判我死刑。”
苏清然沉默了。
良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傅景琛像是得到了救赎一般，缓缓地，松开了她，重新坐回了驾驶座。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发动汽车，驶离了路边，最终，将车停在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夜景的江边观景台上。
午夜的江边，空无一人，只有江风，呜咽着吹过。
他熄了火，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气氛却不再是那么的剑拔弩张。
“我的世界，有两套规则。”傅景琛看着窗外璀璨的灯火，声音悠远而沉静，“一套，是给所有人看的，商业的，法律的，道德的。而另一套，是只属于黑暗的，属于‘暗影’的。”
“那套规则里，没有对错，只有生死。没有信任，只有利益和背叛。在那里，我是‘主上’，是执棋者，也是……最冷酷的屠夫。”
“我建立‘暗影’，是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铲除我想铲除的威胁。它是我最锋利的矛，也是我最坚固的盾。”
“而你，”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双黑眸里，像是燃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你是我所有规则里，唯一的……例外。”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世界，非黑即白，泾渭分明。阳光下的傅景琛，和黑夜里的‘主上’，是两个完全独立的存在。”
“可是遇到你之后，一切都乱了。”
“我开始害怕，害怕我身上的血腥味，会玷污了你的干净。我开始恐惧，恐惧有一天，你会看到我最不堪、最残忍的一面。”
“所以，我拼了命地，想要为你筑起一道墙，一道能将所有黑暗都隔绝在外的墙。让你永远，只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会为你洗手作羹汤的傅景琛。”
“然然，我瞒着你，不是不信任你，更不是想掌控你。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我害怕当你看到，你的丈夫，是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时，你会用今晚那种眼神……那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
苏清然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过。所有的棱角，所有的怨怼，都在他这番剖心置腹的告白中，被一点点地，抚平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那看似霸道的掌控，背后隐藏的，是如此深沉的、患得患失的恐惧。
她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所有伪装，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她还能说什么呢？
还能……真的忍心，推开他吗？
“那个……”她深吸一口气，主动转移了话题，声音有些不自然地干涩，“你刚才……看到我父亲的日记本，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她知道，这个问题，同样触及到了他世界的更深层。
傅景琛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缓缓说道：“因为，那个徽记。”
他指了指那个梨花木盒。
“那个由火焰和翅膀组成的徽记，它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己知的组织。它代表着一个……传说。”
“一个，比‘豺狼’这种杀手组织，要古老、强大、神秘……也危险一万倍的存在。”
“在我们的世界里，它有一个代号，叫做……”
傅景琛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连说出那个名字，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烬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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