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升高，惨白的阳光勉强穿透铅灰色的云层，照在菜市口黑压压的人群和明晃晃的刺刀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那份肃杀更加刺骨。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陆子铭藏在废弃茶楼的二楼，如同一尊石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证明他还活着。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那条通往刑场的通道入口，握着自制抛射装置拉绳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来了！
一阵压抑的骚动从人群外围传来，伴随着鬼子兵凶狠的呵斥和皮靴踏地的声音。通道入口处，出现了人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队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鬼子宪兵。紧接着，几个被反绑双手、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明显伤痕的人，被粗暴地推搡着走了出来。他们大多低着头，步履蹒跚，但脊梁却依旧努力挺首。
陆子铭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其中那个最熟悉的身影——他的父亲，陆崇文！
陆崇文走在最前面。他身上的长衫早己破烂不堪，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污渍，脸上、的手臂上布满了新的旧的伤痕，比陆子铭在牢房里见到时更加触目惊心。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低着头。他的头高高昂起，浑浊却坚定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持枪的鬼子，扫过那些麻木或恐惧的同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平静和……蔑视！
那种视死如归的平静，比任何愤怒的呐喊都更具冲击力。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又被鬼子兵凶狠的眼神和枪口压了下去。
陆子铭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冷，又在下一刻疯狂地燃烧起来！他看到父亲被折磨成这般模样，却依旧保持着不屈的尊严，胸腔里的恨意和毁灭欲如同火山般喷发！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刑场。木台上，除了行刑的鬼子兵，还站着几个军官模样的人。他看到了高明远！那个的身影站在台下一侧，低着头，不敢看台上的犯人，更不敢看周围的人群。而在高明远旁边，稍远一些的位置，一个穿着呢子军官大衣、挎着指挥刀的身影，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坂本信一！他果然来了！
好！很好！都来了！
陆子铭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快意。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第一个填充了火药和破片的铁皮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那个简陋抛射装置的皮兜里。他估算着距离、角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即将到来的爆发。
犯人被押上了木台，一字排开，背对着围观的人群。这是小鬼子的惯用伎俩，防止犯人在最后时刻向同胞呼喊口号。陆子铭的位置，正好能看到父亲的侧后方。
一名鬼子军官走到台前，手里拿着一张纸，用生硬的中文开始宣读所谓的“罪状”，声音通过一个简陋的喇叭扩大，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无非是“反抗皇军”、“破坏秩序”之类的莫须有罪名。
陆子铭充耳不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宣读罪状的军官，以及他身后不远处的坂本信一身上。他在等待，等待行刑队举枪的那一刻，那将是注意力最集中，也可能是一瞬间最松懈的时刻！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鬼子军官终于念完了那冗长的判决，猛地一挥手。
台下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抽泣。
一队端着三八式步枪的鬼子行刑队，迈着整齐的步伐上前，在距离犯人背后约十米处站定，举枪，瞄准……
就是现在！
陆子铭眼中寒光爆射，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动了手中连接着弹性竹片的绳索！
“嘣！”一声沉闷的弹响。那个粗糙的铁皮罐子，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划过一道不算优美的弧线，朝着刑场木台的方向飞射而去！
他没有瞄准行刑队，也没有瞄准坂本信一（距离太远，精度太差），他的目标是木台前方那片空地，那里聚集着不少鬼子军官和伪政府人员！
“什么东西？”
“八嘎！”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原本肃杀的刑场瞬间出现了骚动。鬼子兵们训练有素，虽然惊讶，但行刑队的动作只是微微一滞，大部分人的枪口依旧对准着台上的犯人。
然而，那个铁皮罐子并没有如陆子铭预想的那样落地爆炸。它飞行的轨迹有些偏移，“哐当”一声，砸在了木台边缘，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地，并没有立刻爆炸——他自制的引信出了问题，或者撞击力度不够！
失败了？！
陆子铭的心猛地一沉。
但这一下，也足以引起巨大的混乱。台上的犯人被身后的动静惊动，陆崇文猛地回过头，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瞬间投向陆子铭藏身的那座废弃茶楼，眼中充满了震惊、焦急，还有一丝……了然的悲怆！
“有刺客！”
“在那边！茶楼！”
鬼子军官反应极快，立刻指着茶楼的方向嘶声大吼。顿时，一部分鬼子兵和所有的便衣特务，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疯狂地朝着茶楼扑来！机枪调转了枪口，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茶楼的二楼窗户，木屑纷飞！
“保护机关长！”
“抓住他！”
场面彻底失控。围观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炸开的马蜂窝，开始西散奔逃，互相推搡踩踏，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阻滞了鬼子兵的行动。
陆子铭知道自己暴露了。计划彻底失败！但他没有绝望，只有更加疯狂的决绝！
“爹——！”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不再隐藏，猛地从窗口探出身子，手中赫然出现了那支勃朗宁手枪！他对着台上那些因为混乱而有些不知所措的行刑队鬼子，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连续三声枪响，在嘈杂的环境中并不算太响亮，但足以让台上的鬼子兵下意识地闪避或寻找掩体。一个鬼子兵惨叫一声，肩膀上爆出一团血花，被打倒在地。
但这并没能阻止屠杀。
“执行命令！开枪！”坂本信一冰冷的声音透过喧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台上的行刑队鬼子在军官的督促下，稳定了心神，不再理会远处的冷枪和下面的混乱，黑洞洞的枪口再次对准了背对他们的犯人。
“不——！”陆子铭目眦欲裂，作者“南派的神”推荐阅读《少爷团长的抗战史》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疯狂地对着行刑队继续射击，打光了勃朗宁手枪弹匣里剩下的所有子弹，又有一个鬼子兵被打中，但更多的子弹打在了空处，或者被木台挡住。
“砰！砰！砰！砰！”
更加密集、更加整齐的步枪射击声，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了空气。
木台上，那几个被反绑双手的身影，猛地向前一扑，背上爆开一团团血雾，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陆子铭清晰地看到，父亲陆崇文在枪响的瞬间，身体剧烈地一震，但他没有立刻倒下，而是用尽最后力气，猛地扭过头，再次望向茶楼的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有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他那双始终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子铭，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嘱托和……一丝欣慰？随即，那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高大的身躯缓缓地、沉重地倒在了冰冷的木台上。
世界，在陆子铭的眼中，变成了血红一片。
父亲……死了。
就在他的眼前，被乱枪打死。
而他，无能为力。
“啊——！！！”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叫从陆子铭喉咙里迸发出来，充满了无尽的痛苦、绝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就在这时，“咻——啪！”一枚子弹精准地打在他面前的窗框上，溅起的木屑划破了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更多的子弹如同雨点般射来，将他完全压制在窗口之下，无法抬头。
鬼子兵和便衣己经冲到了茶楼下，脚步声、吼叫声、砸门声清晰可闻。
完了。陆子铭靠在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空洞。他失败了，没能救下父亲，甚至连陪父亲一起死都做不到，就要被活捉或者乱枪打死在这里了吗？
他不甘心！他还没有杀了坂本信一！他还没有让这些畜生付出足够的代价！
他猛地抓起旁边一个制作好的燃烧瓶，用颤抖的手划燃火柴，点燃了浸满煤油的布条。
就在他准备冲出去，做最后搏命一击的时候——
“轰！！”
茶楼外面，靠近街道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得整个茶楼都晃了一晃！紧接着，是更加混乱的尖叫、哭喊，以及鬼子兵惊怒的吼叫。
“走水啦！快跑啊！”
“炸弹！有炸弹！”
陆子铭一愣。
紧接着，他听到茶楼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喊：“陆少爷！陆少爷！快！从这边走！”
是陈小刀的声音！
陆子铭猛地回头，只见陈小刀和另外两个穿着破旧短打的精悍汉子，不知何时己经从茶楼后面破损的墙壁翻了进来，正焦急地向他招手。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正在冒烟的铁皮桶——刚才那声爆炸，显然就是他们的杰作！
“小刀？你们……”陆子铭愣住了。
“没时间解释了！快走！鬼子被前面的爆炸引开了一下，后面暂时没人！”陈小刀语速极快，冲过来不由分说，架起因为脱力和悲痛而有些恍惚的陆子铭，就往楼下拖。
另外两个汉子则迅速将陆子铭遗落的那包黑火药和几个燃烧瓶捡起，警惕地断后。
一行人从茶楼后墙的破洞钻出，外面是一条堆满垃圾的窄巷。巷口，王石头那壮硕的身影等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粗大的顶门杠，眼睛赤红，看到陆子铭出来，低吼一声：“少爷，这边！”
他们沿着窄巷发足狂奔，身后传来鬼子兵发现他们踪迹后的叫喊和零星的枪声。但陈小刀显然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带着他们在如同迷宫般的小巷里七拐八绕，利用复杂的地形和后面汉子偶尔扔出的燃烧瓶制造的混乱，竟然暂时甩开了追兵。
陆子铭被陈小刀和王石头半架着，机械地奔跑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有风声、自己粗重的喘息，以及心脏如同擂鼓般的跳动声。眼前反复回放的，只有父亲中枪倒地时，那双凝视着他的、充满嘱托的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堆满破烂的废弃院落里停了下来。陈小刀小心地探头观察了一下外面，确认暂时安全，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王石头和另外两个汉子也累得不轻，靠在墙边喘息，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陆子铭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和父亲间接染上的血迹的双手，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没有哭，只是死死地咬着牙，牙龈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血丝，顺着嘴角流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空洞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的东西所取代——那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和一种摒弃了所有软弱、只剩下毁灭意志的决绝。
陈小刀缓过气来，走到陆子铭身边，低声道：“陆少爷……节哀……我们……我们来晚了……”
陆子铭缓缓抬起头，看向陈小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你们……怎么来了？”
陈小刀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和决然：“我……我打听到今天处决的消息，就知道您肯定会……肯定会做傻事。我劝不住您，就想着……无论如何，得把您救出来！陆会长是条好汉，他不能白死！您也不能白白送死！”
他指了指另外两个汉子和王石头：“这二位是以前赵原队长手下的兄弟，信得过的。王石头是福伯悄悄让我带上的，他说……他说就算救不回老爷，也一定要保住少爷您！”
陆子铭的目光扫过王石头和那两位陌生的汉子。王石头用力地点着头，眼睛通红。那两位汉子也对着陆子铭抱了抱拳，眼神坚定。
绝境之中，竟然还有这些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帮他。
陆子铭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污浊空气中冰冷的味道。父亲死了，但他还活着。而且，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悲痛和软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如同寒冰般的冷静和如同熔岩般的仇恨。
“小刀，石头，还有两位兄弟……”陆子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今日救命之恩，陆子铭铭记于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父亲的血，不会白流。从今天起，我陆子铭与小鬼子，不死不休！”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眼神中的意志，让陈小刀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陆子铭说道，“需要武器，需要更多的人。”
复仇的火焰，没有因为这次的失败而熄灭，反而因为战友的加入和鲜血的浇灌，燃烧得更加炽烈。菜市口的枪声，宣告了一个纨绔的死亡，也催生了一个复仇者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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