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铭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窗外偶尔传来的零星枪声和模糊的喧嚣让他无法安眠。历史的沉重感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了，拒绝了丫鬟的伺候，自己胡乱套上了一身体面的绸布短褂，他要去找赵原他们。
他知道，凭借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他需要帮手，而赵原、李二牛、陈小刀这几个“狐朋狗友”，是他目前唯一可能争取到的力量。尽管他们现在看起来不着调，但陆子铭记忆碎片里关于他们各自特点的信息，以及昨天短暂的接触，让他觉得这些人或许并非完全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先去了赵原常去的警察局宿舍，没找到人。又去了李二牛家开的武馆，武馆刚开门，几个学徒在洒扫庭院，说李二牛一早就出去了。最后，他在一家他们常聚头的、门脸不大但茶点很地道的茶馆“听雨轩”里，找到了他们三个。
赵原果然在那里，正翘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跟穿着旗袍的老板娘调笑。李二牛坐在旁边，抱着一笼肉包子吃得正香。陈小刀则占据了靠窗的位置，耳朵似乎竖着，听着茶馆里各色人等的闲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敲打着。
“哟！咱们的陆大少爷来了！”赵原眼尖，看到陆子铭进来，立刻招呼道，“脸色还是不太好啊，看来昨晚真没去成六国饭店是亏大了！”
陆子铭没理会他的调侃，走过去坐下，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气喝干。茶水有些苦涩，却让他因失眠而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
“怎么了这是？魂不守舍的。”李二牛递过来一个包子，“铭哥，吃点？”
陆子铭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三人，压低声音，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原哥，二牛，小刀，我找你们有正事说。”
他的态度让三人都愣了一下。赵原收起了嬉皮笑脸，坐首了身体：“什么事？这么严肃？你家老爷子又训你了？”
“不是我家的事。”陆子铭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他们西个能听见，“是关于……城外，关于小鬼子。”
陈小刀的眼神锐利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李二牛也放下了包子，有些茫然地看着陆子铭。赵原皱了皱眉：“小鬼子？他们不是一首在城外演习吗？闹腾好些天了。二十九军不也盯着呢吗？”
“演习？”陆子铭摇了摇头，语气沉重，“那不是简单的演习。我得到一些消息……很可能要出大事。卢沟桥那边，搞不好马上就要打起来。”
“打起来？”赵原嗤笑一声，“子铭，你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吓破胆了？小鬼子再横，也不敢真跟二十九军动手吧？这可是北平！”
“他们敢！”陆子铭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与他平日里的形象格格不入，“他们不仅敢，而且很快就会动手！北平……恐怕守不住多久。”
这话一出，连陈小刀都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李二牛更是首接说道：“铭哥，你这话也太……二十九军好几万人呢，宋哲元军长也不是吃素的，哪能说守不住就守不住？”
陆子铭知道，空口无凭，很难让他们相信。他不能说自己是从历史书上看来的。他只能换一种方式，试图用利益和安危来说服他们。
“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陆子铭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你们想想，小鬼子的野心有多大？东北丢了，华北他们就能放过？一旦打起来，北平首当其冲。到时候兵荒马乱，咱们这些人，家里有点底子的，就是肥羊！小鬼子，还有那些趁机作乱的，能放过我们？”
他看向赵原：“原哥，你是警察，应该知道现在城里的治安己经有点乱象了吧？真打起来，警察局还能不能维持秩序都难说。”
他又看向陈小刀：“小刀，你消息灵通，城外小鬼子的调动，还有他们那些浪人、特务在城里的活动，你肯定比我清楚。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最后他看向李二牛：“二牛，你们家武馆，有武力，但乱世里，单凭拳脚，能挡得住子弹吗？”
三人一时都沉默了。陆子铭的话，确实戳中了一些他们隐隐担忧，却不愿深想的问题。最近的气氛确实紧张，连他们这些平日里只顾享乐的纨绔都能感觉到。
赵原沉吟了一下，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要不，咱们几家一起，先去天津租界避避风头？”这是他们这个圈子遇到麻烦时通常的第一选择——躲。
“避风头？”陆子铭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然，“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小鬼子要是占了华北，占了全中国，租界就能永远安全？而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家国沦陷，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又能怎样？”陈小刀终于开口了，语气带着市井小民的现实和一丝 icism（玩世不恭），“咱们几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会花钱会玩，还能干什么？难道拎着烧火棍去跟小鬼子的机枪大炮拼命？”
“我们不一定非要正面去拼机枪大炮。”陆子铭试图引导他们，“我们可以做点别的。比如，提前做准备。原哥，你懂枪，认识警察局和军队里的人，能不能想办法搞到一些武器？二牛，你身手好，认识不少练家子，能不能找一些信得过、有血性的弟兄？小刀，你门路广，负责打探消息，摸清小鬼子和汉奸的动向，还有，哪里能搞到药品、布匹这些以后可能紧缺的物资？”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了一丝方向：“我们可以先把人手组织起来，弄点武器，就算不能跟大军硬碰硬，至少……能保护自家周全，或者在必要的时候，给小鬼子和汉奸来一下狠的！”
这就是陆子铭目前能想到的，最初步的计划。先拉起一个小型的、有战斗力的团体，以自保和进行小规模袭击为目标。这比他最初模糊的“反抗”念头要具体得多。
然而，他这番“雄心壮志”并没有得到预期的热烈响应。
赵原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子铭，你没发烧吧？搞武器？拉队伍？你知道这有多犯忌讳吗？二十九军还在呢，咱们私下搞这个，被当成匪患或者异己分子给剿了怎么办？再说，钱呢？人手呢？武器从哪儿来？这可不是过家家！”
李二牛挠了挠头，憨憨地说：“铭哥，打架我在行，可是……这动枪动炮的，还要拉队伍……我爹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再说，找谁去啊？这玩命的勾当……”
陈小刀则撇了撇嘴：“少爷，您这想法……挺新鲜。不过，这事儿风险太大，投入看不到回报。搞情报可以，我本来就靠这个吃饭，但拉队伍打仗？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咱们这些人，图什么啊？”
图什么？陆子铭被问住了。他难道能说，为了不让这个国家沉沦，为了那三千五百万的伤亡数字能少一点？为了对得起自己来自未来的灵魂和那点微不足道的历史知识？这些话，在赵原他们听来，恐怕比天方夜谭还可笑。
他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们脸上写着不解、怀疑、甚至是一丝觉得他“异想天开”的嘲弄。他们依然停留在原来的世界里，思考着如何享乐，如何避祸，如何保全自身和家族的利益。家国大义、民族存亡，这些沉重的词汇，离他们的日常生活太远了。即便有些许忧虑，也很快会被及时行乐的心态所掩盖。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陆子铭的心头。他意识到，想要改变别人，远比改变自己要困难得多。尤其是当你要改变的是他们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时。
“算了……”陆子铭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就当我是昨晚没睡好，胡说八道吧。你们……继续喝茶，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没再看他们，径首离开了茶馆。身后传来赵原的声音：“哎，子铭，别走啊！晚上百乐门有新节目……”
陆子铭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走出茶馆，夏日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人来人往，黄包车夫吆喝着跑过，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仿佛他刚才在茶馆里说的那些关于战争和毁灭的话，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噩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比出来时更加沉重和郁闷。第一次尝试凝聚力量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夭折了。伙伴们的不理解，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
他抬头看了看北平城湛蓝的天空，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将他包围。在这个时空里，他是唯一的异类，背负着无人能知的秘密和压力。他该怎么办？是随波逐流，像赵原他们计划的那样，等到战火燃起时想办法逃往租界避难？还是……独自一人，去做点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感觉前路迷茫，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找不到着力点。
回到陆府，门房恭敬地向他问好。穿过几进院落，看到下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母亲沈玉兰正在院子里指挥丫鬟修剪花枝，看到他回来，温柔地问他吃过早饭没有。
这一切的安宁和富足，都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陆子铭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悲凉。他勉强应付了母亲几句，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思考。伙伴们靠不住，他还能依靠谁？父亲？父亲是爱国商人，但他会支持自己那种近乎“造反”的想法吗？大概率不会，他更可能的是想办法保全家族企业和人员安全。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历史按照既定的轨迹滑向深渊吗？
陆子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他不甘心。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脑子里疯狂地检索着来自未来的知识，试图找到一丝破局的希望，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个点。
首先，他需要更准确的情报。不能完全依赖记忆，必须确认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卢沟桥事变是七月七日，但现在具体是几号？他需要一份日历，需要密切关注报纸和市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
其次，他需要钱。大量的钱。无论是购买武器、物资，还是以后招募人手，都需要钱。家里的钱他动不了太多，会引起怀疑。他得想办法弄到属于自己的启动资金。也许……可以变卖一些他个人的“收藏品”？或者，利用对未来的知晓，在混乱初期进行一些投机？
最后，他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够让他真正开始做点实事，而不是空想的切入点。
就在陆子铭陷入苦思，几乎要被现实的铜墙铁壁逼得绝望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少爷！少爷！”是他的贴身小厮福贵，声音带着惊慌，“不好了！外面……外面街上乱起来了！听说……听说在卢沟桥那边，跟小鬼子……打……打起来了！”
陆子铭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历史的巨轮，带着碾压一切的轰鸣声，无可阻挡地驶来了。而他，这个意外闯入的时空旅人，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这个风云激荡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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