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阁。
这三个字，像三座沉甸甸的大山，轰然压在了顾家小院每个人的心头。
李郎中说完话，便如释重负般地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又叮嘱了几句“千万要小心伺候”，便提着空篮子，脚步虚浮地匆匆离去了。他既得了百两纹银的横财，又怕被这等神仙人物的争斗所波及，此刻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地面上打着旋。天色愈发阴沉，乌云从远山背后翻涌而来，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压抑的土腥味。
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顾大庄和刘氏还愣在原地，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惶恐。他们是淳朴的庄稼人，一辈子打交道的最“大”的人物，也不过是镇上的钱掌柜。郡城来的贵客，那是什么概念？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天上的神仙下凡，光是听一听，就觉得腿肚子发软。
“他……他爹，这可咋办啊？”刘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六神无主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什么仙根，什么贵客的，咱们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庄稼户，哪儿沾得上这些事啊？是不是……是不是搞错了？”
顾大庄嘴唇哆嗦着，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家那个小小的院门，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吃人的猛虎从外面闯进来。
恐惧，是面对未知时最本能的反应。
就在这片足以将成年人压垮的沉重气氛中，一个稚嫩而又异常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爹，娘，你们不用怕。”
夫妻俩猛地回过神，低下头，看到了正从门槛上站起来的小女儿。
顾小雅仰着脸，她的个头只到父亲的膝盖，小脸蛋因营养充足而显得粉雕玉琢，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令人心安的镇定光芒。
“雅雅……”刘氏蹲下身，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哽咽，“都是娘不好，娘不该让你把那东西给小石头的……”
“不关娘的事。”顾小雅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蹭了蹭，然后轻轻推开她，眼神无比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父母，“爹，娘，你们听我说。这件事，因我而起，也必须由我来了结。”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顾大庄和刘氏的心上。
“你一个小孩子家，你能了结什么？”顾大庄急得首跺脚，“不行，等会儿贵客来了，我就跟他们说，那东西是我们大人在山上捡的，跟你没关系！天大的事，爹给你扛着！”
“爹，你扛不住的。”顾小雅摇了摇头，一句话就戳破了父亲无力的逞强。
她知道，此刻不是温情脉脉的时候，任何一个错误的应对，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父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并完全按照她的剧本去行事。
“这些人，不是我们能骗得过的。”顾小雅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吐字清晰，“他们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他们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本事。我们说谎，只会被他们一眼看穿，到时候，下场只会更惨。”
顾大庄和刘氏的身子同时一颤。
“那……那可怎么办啊？”
“唯一的办法，就是说实话。”顾小雅的目光扫过父母惊恐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说‘一部分’实话。”
她伸出小手，拉住爹娘的大手，将他们带到堂屋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她自己则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他们面前，像个正在训话的小大人。
“等一下，不管那些人问什么，你们就记住一句话：那东西，是我一个人在后山玩的时候，无意中挖到的。你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只当是个好看的白萝卜，所以才给了李郎中家的小石头。”
“这……这能行吗？”刘氏还是不放心。
“能行。”顾小雅的语气斩钉截铁，“他们要找的是‘福缘’，是‘运气’。一个小孩子，天真无邪，运气好到逆天，挖到了宝贝，这才是最让他们相信的理由。如果说是你们大人找到的，他们反而会怀疑，你们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到时候严刑逼供，我们家承受得起吗？”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顾大庄夫妻俩的头上。他们虽然不懂什么修仙界的事情，但“严刑逼供”西个字，却是听得明明白白。一想到那种可怕的场景，他们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那他们要是问，是在后山哪里挖到的呢？”顾大庄紧张地问道。
“就说在黑风崖下面。”顾小雅毫不犹豫地回答。
黑风崖，是顾家村后山最险峻的一处断崖，下面怪石嶙峋，荆棘丛生，还时常有野兽出没，村里的大人轻易都不敢靠近。
“那里太危险了！你怎么能去那里？”刘氏惊呼道。
“正因为它危险，所以才可信。”顾小雅冷静地分析道，“小孩子不懂事，乱跑乱闯，失足滚下山崖，却因祸得福，发现了天材地宝。这个故事，才足够离奇，足够让他们信服。而且，那里地形复杂，就算他们要去搜，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什么。这就给了我们缓冲的时间。”
顾大庄和刘氏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小女儿，一时间竟觉得无比陌生。这还是他们那个只会撒娇的宝贝疙瘩吗？这心思之缜密，言语之条理，比镇上的教书先生还要厉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顾小雅站起身，走到父母面前，仰着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起，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把一切，都交给我。”
“雅雅……”
“爹，娘，你们相信我吗？”顾小雅打断了他们的话，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们。
那眼神中，没有孩童的稚气，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担当。
顾大庄看着女儿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不知道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能感觉到，女儿此刻不是在胡闹。她是在用她那小小的肩膀，试图撑起这个即将被风雨倾覆的家。
他这个做父亲的，若是连这点信任都给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牙关紧咬：“好！爹……爹听你的！”
刘氏看着丈夫和女儿，眼圈一红，也跟着点了点头。
“记住，”顾小雅最后叮嘱道，“从现在起，我只是一个运气特别好的、不懂事的野丫头。你们，就是被这天降的‘富贵’砸晕了头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演得越像越好。”
交代完一切，顾小雅便不再多言。她重新坐回了门口的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望着院门外的土路，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体内的木属性真气，己经悄然运转起来，沿着一条晦涩而玄奥的路线，缓缓流淌。那是她参悟青玄“剑理”后，自己摸索出的一套行功法门，虽然粗糙，却能让她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
丹田内，“后天造化玉”微微发热，一丝丝精纯的灵气溢出，补充着她的消耗。
她在等。
等一场决定顾家未来的豪赌。
对手的底牌，她一无所知。而她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对方对她一无所知。
这是一场围绕着“信息”的生死博弈。
轰隆！
天边，一道沉闷的雷声滚过。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稀拉拉地从天空中砸落下来，打在屋瓦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风更大了，裹挟着寒意，吹得堂屋的门板“吱呀”作响。
刘氏紧张地站起身，将屋里屋外都打扫了一遍，又烧上了一壶热茶，双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顾大庄则坐立不安，一会儿走到门口看看，一会儿又走回屋里，脚下的步子，踩得地板“咚咚”作响。
只有顾小雅，依旧安然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小小的雕塑，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静。心一乱，阵脚就乱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雨，越下越大，从最初的淅淅沥沥，变成了瓢泼之势。雨水在院子里汇成细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就在这时，一阵与雨声、风声截然不同的声音，从村口的方向，遥遥传来。
那是车轮碾过泥泞道路时发出的“咯吱”声，以及骏马喷着响鼻的嘶鸣声。
来了！
顾小雅的眼眸瞬间一凝。
顾大庄和刘氏也听到了声音，两人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不约而同地站到了女儿的身后，像是两只护崽的老母鸡，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声音越来越近。
很快，一辆装饰华美的青篷马车，在一片雨幕之中，破开水雾，出现在了顾家小院的门前。
那马车通体由名贵的楠木打造，车壁上雕刻着祥云流水的繁复花纹，拉车的是两匹神骏非凡、通体乌黑的北地良驹。即便是在这泥泞的乡间土路上，马车也行进得极为平稳。
车帘紧闭，看不见里面的人。只有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车夫，坐在车辕上，面无表情。
马车在顾家那崭新的青砖瓦房前停下。
车夫跳下车，走到车门边，恭敬地掀开了帘子。
一只穿着黑色云纹锦靴的脚，从车里探了出来，稳稳地踩在了地面上。紧接着，一个身穿灰色锦袍、年纪约莫五旬左右的老者，弯着腰，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洁白，不染半点尘埃。
这老者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一撮山羊胡，一双眼睛看似浑浊，却在开合之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他的气息很平稳，看上去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管事。
然而，顾小雅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浑身的汗毛就差点竖了起来。
凡人！
这个老者，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气波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可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会乘坐这等华贵的马车，冒着大雨，来到这偏僻的乡野村庄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老者下车后，并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先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顾家这座在村里显得鹤立鸡群的青砖新房，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之色。
随后，他的目光，才落在了门口的顾小雅，以及她身后那对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夫妇身上。
他的视线在顾大庄和刘氏脸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停留，最终，定格在了那个端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脸好奇地看着他的女童身上。
西目相对。
顾小雅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从那老者看似温和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一种仿佛在打量货物般的冰冷与漠然。
老者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收起雨伞，将水渍在门外抖干净，然后才迈开步子，不急不缓地，踏入了顾家小院的院门。
在他身后，车帘再次被掀开，一个身形魁梧、腰挎长刀的黑衣护卫，也随之跳下了马车。那护卫目光如鹰，气息沉凝，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个外家功夫练到了极致的高手。
一文一武，一主一仆。
这，就是来自郡城穿云阁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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