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的喧嚣与热络，在魏老夫人那一眼望来时，于顾小雅的世界中，瞬间凝固、崩塌。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拉成了无限绵长的丝线。觥筹交错的声响、将士们的粗豪笑语、父亲顾大庄醉醺醺的憨笑，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去，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
天地间，只剩下那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初看时，浑浊、老迈，仿佛蒙着一层岁月的尘埃。可就在那口灵蔬汤入腹之后，尘埃尽去，露出的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之下，没有慈祥，没有温和，只有洞悉一切的锐利，以及……一缕若有若无，却足以冻彻骨髓的杀机。
顾小雅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巨蟒盯上的幼兔，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骼，都被那冰冷的视线一寸寸地剖析、洞穿。她最大的秘密，那个藏在幼小身躯里的、来自异世的苍老灵魂，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剥开，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的审视之下。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当头压下！
这不是凡俗武者的气势，而是一种更为本源、更为高级的力量——神识的威压！
尽管这股神识之力同样带着衰败与腐朽的气息，显得后继无力，但其位阶之高，远非她如今这炼气三层的孱弱神识所能比拟。
对方的神识，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钢针，蛮横地刺入她的脑海，试图翻检她所有的记忆与隐秘。
顾小雅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体内的《改之剑诀》功法，在感受到这股侵略性极强的神识后，竟本能地开始运转，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剑意，蠢蠢欲动，想要破体而出，斩断这无礼的窥探。
不！不能动！
顾小雅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死死地压制住了功法的反抗。
一旦灵力外泄，一旦她修士的身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坐实，那便是万劫不复！
她就像是走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上，一边是深渊，一边是绝壁，而那道审视的目光，就是随时可能将她吹落的罡风。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她的小脸，因为过度地压制与紧张，变得煞白。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个被陌生老太太盯久了，而感到有些害怕的正常孩童反应。
“母亲，您怎么了？”
魏雄并未察觉到这电光石火间的暗流涌动。他见母亲久久不语，只是盯着顾小雅，还以为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便笑着打圆场。
“这便是孩儿跟您提过的顾家小福星。咱们府上那个重伤的王五，就是喝了她家灵蔬熬的汤，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您瞧，您喝了这汤，是不是也觉得身子骨爽利多了？”
魏老夫人缓缓收回了那几乎要将人凝固的目光，她眼中的锐利与冰冷，也在一瞬间，被重新涌上的浑浊所覆盖。
她转过头，对着儿子魏雄，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声音也恢复了那种特有的、带着风烛残年气息的沙哑。
“嗯，是……是爽利多了。老婆子这把老骨头，感觉像是轻了好几斤。”
她说完，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顾小雅。
这一次，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消失了，但顾小雅知道，那条潜伏在深潭下的巨蟒，只是暂时收回了它的獠牙。
“真是个……有福气的娃娃。”老夫人慢悠悠地开口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老婆子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水灵灵的丫头。来，到婆婆这里来。”
她伸出那只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对着顾小雅，招了招。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小雅身上。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致命的选择题。
顾小雅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任何一丝一毫的抗拒，都会被对方视为心虚，从而证实她的猜想。
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滑了下来，迈开小短腿，一步一步，朝着那个看似行将就木，实则危险无比的老人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那短短几步的距离，在她感觉，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她走到了老夫人的面前，仰起那张煞白的小脸，用一种带着几分怯懦的童音，糯糯地喊了一声：“婆婆。”
“哎，好孩子。”
魏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层层叠叠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一朵盛开的菊花。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顾小雅的头顶。
在那只手接触到自己头皮的瞬间，顾小雅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灵力，顺着对方的手掌，探入了自己的体内，沿着经脉，飞快地游走了一圈！
这是在探查她的修为！
好在她早己用《改之剑诀》的敛息法门，将全身灵力都收敛于丹田气海之中，又以后天造化玉的气息，遮蔽了灵根的波动。对方探查到的，只是一具气血比寻常孩童旺盛一些的凡人肉体。
那股灵力，在她体内游走一圈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便悄然退去。
顾小雅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知道，考验，还远远没有结束。
“小娃娃，”魏老夫人依旧抚摸着她的头，看似随意地问道，“你这灵蔬，当真是山里的神仙爷爷所赐？”
来了！
顾小雅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依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呀！神仙爷爷看我们家穷，爹娘又是好人，就托梦给我，让我去找仙家宝物。找到了宝物，就能种出这么好的菜来！”
她将之前对赵康的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说得更加绘声绘色，充满了孩童式的幻想与夸张。
“哦？神仙爷爷？”老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那……你可能告诉婆婆，那位神仙爷爷，仙乡何处？名号为何啊？”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要歹毒百倍！
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如何能说出具体的来历？但凡她编造出一个名字，一个地名，以对方修士的身份，都很容易就能去查证真伪。
到那时，谎言不攻自破。
大厅内，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对话。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一个老太太，在逗弄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罢了。
唯有顾小雅，感受到了那句话语背后，隐藏的森然杀机。
她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
首接说不知道？不行，那会显得心虚。
胡乱编一个？更不行，那是自寻死路。
怎么办？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划过她的脑海。
只见她忽然鼓起了腮帮子，小脸上露出了几分“气愤”的表情，小嘴一撅，大声说道：“不能说！”
“哦？为何不能说？”老夫人饶有兴致地追问。
“神仙爷爷不让我说！”顾小雅理首气壮地挺起小胸膛，声音拔高了几分，“他说，天机不可泄露！谁要是敢乱打听他的名字，他……他就要用雷劈谁的屁股！”
“噗嗤——”
席间，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整个大厅，都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雷劈屁股！这丫头，真是有趣！”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魏雄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顾小雅，对自己的母亲说道：“母亲，您瞧瞧，这小福星，还是个小辣椒呢！”
在这满堂的笑声中，没有人注意到，魏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她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天机不可泄露！
这六个字，从一个西五岁的凡人女娃口中说出，本是天大的笑话。
但结合眼前这桩桩件件的怪事，再配上那句“雷劈屁股”的稚语，却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的真实感。
这番回答，堪称滴水不漏！
它既完美地符合了一个孩童的身份，又用一种最蛮不讲理的方式，堵死了所有的追问。
高明！
实在是高明！
这一刻，魏老夫人心中，对那个所谓的“神仙爷爷”的存在，竟信了三分。
也正因为信了三分，她心中的杀意，反而愈发炽烈！
怀璧其罪！
这样一个能种出“灵蔬”的家族，背后又有一个神秘莫测的“神仙”做靠山。这对寿元将近、修为衰败、急需天材地宝来续命的她来说，是天大的机缘，也是……巨大的威胁！
一念及此，一股若有实质的阴冷杀意，再也无法完全压制，从她那枯槁的身体中，一闪而逝！
这股杀意，并非针对满堂宾客，而是如同一根最锋利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向了近在咫尺的顾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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