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这个词，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反抗的意味，狠狠刺入云苏的耳中。
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从离开靖安王府的那一刻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自己的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绝不容许自己，再成为任何人棋盘上的点缀，任人摆布。
然而，这股愤怒只燃烧了一瞬，便被她用强大的理智，强行压了下去。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屈辱，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冷静。
“前辈说笑了。”云苏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棋子，也要有棋子的价值。晚辈自问，除了这条不值钱的性命，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值得前辈这样的人物，亲自来下一盘棋。”
她没有首接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她在试探，在博弈。
她要弄清楚三件事。
第一，他为什么选中自己。
第二，做他的棋子，能得到什么，又需要付出什么。
第三，他究竟是谁。
中年男子，也就是楚青龙，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他似乎对云苏的反应，十分满意。
“价值？”他轻笑一声，手中的白玉折扇“唰”地一下展开，露出一片空白的扇面。“你的价值，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你很聪明，懂得隐忍，也足够心狠手辣。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一点，你比你那个优柔寡断的父亲，强了不止百倍。”
“安远侯府和靖安王府，在你眼中或许是庞然大物，但在我看来，不过是两只稍微强壮些的蝼蚁。你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份心智，勉强算得上是入了门。”
他的话，像是夸奖，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至于你能得到什么……”楚青龙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父亲死亡的真相，你母亲失踪的秘密，叛徒玄龟的项上人头，以及……一个足以掀翻整个棋盘的力量。”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云苏内心最渴望的地方。
云苏的心跳，漏了一拍。
掀翻整个棋盘的力量。
这，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那……代价呢？”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一字一句地问道。
“代价？”楚青龙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漠得近乎无情的平静。“代价就是，从你点头的那一刻起，你的一切，都将属于我。你的智慧，你的忠诚，你的身体，乃至你的灵魂。我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要你杀人，你便不能让那人，多活一息。”
“你将不再是你自己，而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工坊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这是一个魔鬼的契约。用自由和自我，去换取力量和复仇的希望。
云苏沉默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流云弩。这把神兵，是她过去最大的倚仗，是她自信的源泉。可就在刚才，这份自信，被人轻而易举地击得粉碎。
她想起了落霞山古洞中，父亲那上百具不瞑目的骸骨。想起了母亲遗书中，那语焉不详的巨大危险。想起了“田鼠”口中，那个连提都不敢提的“庞大势力”。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片黑暗的丛林里，仅凭她自己，就算再多一百把流云弩，也不过是一只稍微强壮些的猎物。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她就必须依附一个更强大的存在。
成为猛兽的爪牙，总好过成为猛兽的食物。
良久，她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的一丝犹豫，化作了决绝的寒芒。
“我答应你。”
她没有问对方的名字，也没有问对方的来历。因为她知道，当她点头的那一刻，这些问题，都己经不再重要。
楚青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很好。”他点了点头，“记住我的名字，楚青龙。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第一枚棋子。”
他缓步上前，从云苏手中，再次取过那把流云弩。
“作为你归顺的见面礼，我便教你，这流云弩真正的用法。”
他伸出两根手指，并指如剑，指尖上，萦绕着一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淡淡青气。他用那指尖，在弩身上那枚被他称作“画蛇添足”的子母追魂钉上，轻轻一点。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宛如蜂鸣般的颤音，从弩身上传出。
那枚由百炼精钢打造的铆钉，竟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变形，最终，与周围的机匣，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再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云苏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是什么手段？
点石成金？真气化形？
这己经完全超出了她对武学的理解！
“你父亲只知其形，而不知其神。”楚青龙的声音，悠悠传来，“他以为这天下最坚固的，是钨金，是寒铁。却不知，真正的力量，源于‘气’。以气导力，方可通神。”
“这流云弩的设计，太过依赖精巧的机关，反而落了下乘。真正的杀器，是大道至简。”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萦绕着青气的手指，在弩身上缓缓划过。所过之处，那些复杂的齿轮和机簧，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改造，结构变得更加简洁，线条也更加流畅。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美感。
片刻之后，一把全新的流云弩，出现在云苏面前。
它的外形，比之前更加古朴，甚至有些粗糙。但不知为何，云苏却能感觉到，一股比之前强大十倍不止的恐怖杀气，正从那弩身之中，隐隐透出。
仿佛，它从一件死物，变成了一头真正拥有了灵魂的凶兽。
“看好了。”楚青龙将改造后的流云弩，递还给云苏，“我只教你一遍。”
他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向云苏演示了一遍如何向这把新的流云弩中，灌注自己的力量。
那是一种云苏从未接触过的，引导体内气息运行的法门。与她前世所学的人体经络学，有相似之处，却又更加玄奥万分。
“世间万物，皆有共鸣。这把弩，我己经用我的气，为你重塑了核心。从今往后，它只认你一个人的气息。”楚青龙淡淡地说道，“你资质不错，体内也有一丝微弱的气感，想来是你母亲留下的血脉之力。用心感受，三日之内，当可初步掌握。”
云苏接过流云弩，只觉得一股温润的气息，从弩身，传入自己的掌心，与自己体内的血液，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她闭上眼，按照楚青龙所教的法门，尝试着引导体内那股微弱的气息。
一丝，两丝……
那股气息，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缓缓地，通过她的手臂，流入了弩身之中。
“嗡……”
流云弩，再次发出一声轻鸣。这一次，不再是外力所致，而是源于它与云苏之间的，血脉相连般的呼应。
云苏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她能感觉到，这把弩，仿佛成了她手臂的延伸！她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能清晰地“感知”到箭头所指的每一个方向！
这，己经不是兵器，而是神通！
“多谢……主人。”云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与楚青龙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那是一道，如同天堑般的鸿沟。
“不必谢我，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楚青龙的神色，重新恢复了淡漠。“你的任务，很简单。”
“第一，继续发展你的势力。我要你在一年之内，将流云弩的数量，扩充到三百把。并且，训练出一支，绝对忠诚于你的死士队伍。”
“第二，利用你手中的‘风媒’，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找出叛徒‘玄龟’的下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我没有给你新的指令之前，安分地待在南风县，不要去京城，更不要去主动招惹任何你惹不起的敌人。好好地，当你的山庄之主。”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云苏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
“记住，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不要试图去揣测棋手的意图，更不要妄想，能跳出棋盘。”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便在原地，缓缓变淡，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他来时，无声无息。
去时，亦是无影无踪。
若非手中那把脱胎换骨的流云弩，还散发着温热的气息，云苏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站在原地，良久，良久。
工坊外的夜风，从门缝里吹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云苏紧了紧握着流云弩的手，眼中那短暂的震撼与迷茫，渐渐被一种更加坚定，也更加冰冷的火焰所取代。
棋子？
她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却又带着几分锋利的弧度。
楚青龙，你或许说得没错。
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当棋子，拥有了足以屠龙的力量时，它，便不再是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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