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成了凝固的琥珀。
那道昏黄的灯光，穿透了特制晶体构成的舷窗，穿透了钢铁的躯壳，如同一根实质的、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陈锋的意识之海。
没有灼热，没有冲击，只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绝对的“审视”。
驾驶舱内的一切，都在这光芒下无所遁形。星泠脸上那因恐惧而褪尽的血色，陈锋眼中那紧缩如针的瞳孔，以及控制台上那枚疯狂震颤、散发着灰色波纹的“低语之核”，都被清晰地映照出来。
完了。
这个念头，在陈锋和星泠的脑海中同时炸响。
面对这种超乎理解的存在，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这艘“深海棺材”，在对方眼中，恐怕比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还要脆弱。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那道光，似乎对他们两个“活物”毫无兴趣。它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枚嗡鸣的“低语之核”上。
光与波纹，在空中交汇。
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碰撞，只有一种无声的、更高层面的信息交互。仿佛两段来自远古的密码，在进行着一次沉默的……勘验。
就在这勘验开始的瞬间，陈锋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的视线，穿透了眼前的驾驶舱，穿透了深邃的海水，穿透了无尽的距离与空间，被强行拉拽到了一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座岛。
一座悬浮在无尽虚空中的、巨大无比的黑色岛屿。那不是实体，而是一个由“禁忌”概念本身所构筑的……牢笼。
岛屿的中央，锁着一个“存在”。
陈锋无法形容它的样貌，因为任何试图描述它的语言，都会在出口的瞬间变得苍白而扭曲。它庞大到超越了星系，却又蜷缩在一座岛屿之上。它的身躯，似乎是由凝固的噩梦和沸腾的星云共同组成。
这，无疑就是“旧日支配者”。
但它并非沉睡。
或者说，它的状态，比沉睡更加……糟糕。
一条条粗大到足以捆绑星球的、闪烁着秩序符文的漆黑锁链，洞穿了它的身躯，将它死死地钉在这座黑色岛屿的基座上。那些锁链，散发着与“深海送葬者”身上那黑色石棺同源的气息，冰冷、死寂，代表着终极的“法则”。
而在这些法则锁链的禁锢下，这头古神的身躯，正在……腐朽。
是的，腐朽。
如同风化了亿万年的岩石，它的身体表面正在不断剥离、崩解。一块块蕴含着疯狂意志的“碎片”，从它身上脱落，化作灰色的雾气，逸散到虚空之中。
而那些雾气，正是陈锋在迷雾群岛所见到的“雾裔”的源头。
那些“低语”，也并非它主动的呼唤，而是它在腐朽过程中，无意识发出的、如同尸体腐烂时产生的……“沼气”。
它不是一个等待苏醒的王者，而是一个被判了死刑、正在缓慢走向彻底消亡的……囚徒。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彻底颠覆了陈锋之前的所有猜测。
也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深海送葬者”的目的。
它们不是来为这头古神送葬的。
它们是来……收敛它的“尸骸”的。
那具由八名送葬者抬着的巨大石棺，不是空的。它的作用，就是为了收集那些从古神身上剥落的、充满了污染性的“死亡残片”，将它们封印，带往某个不为人知的归寂之地。
这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宇宙级别的“尸体处理”工作。
而自己手中这枚【未知的低语之核（残片）】，就是其中一块尚未被“回收”的、流落在外的……死亡凭证！
嗡！
意识被猛地拽回了现实。
陈锋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湿透，仿佛刚从一场溺水的噩梦中挣扎出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再次陷入了呆滞。
那个停下脚步的送葬者，不知何时，己经收回了那道探照灯般的灯光。它那只提着灯笼的手，也缓缓地垂了下去。
那颗被勘验过的“低语之核”，此刻也停止了震动。它表面的灰色波纹己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如同古玉般的内敛光泽。那些曾经无时无刻不在侵蚀陈锋心智的疯狂呓语，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指向性的“信标”功能。
仿佛，它被“盖上”了一个认证的戳。
紧接着，在陈锋和星泠那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个送葬者那颗僵硬的头颅，“咯吱”一声，又缓缓地转了回去，重新朝向了队伍前进的方向。
它没有攻击，没有警告，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在完成了那次短暂的“勘验”之后，它便迈开了脚步，重新汇入那支沉默的队伍，继续朝着无尽的黑暗深处，一步一步地走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那支望不到尽头的队伍，就这样与他们擦肩而过，昏黄的灯火渐渐远去，最终，最后一个光点也消失在了那片粘稠的黑暗之中。
周围，再次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永恒的死寂。
“呼……呼……”
首到这时，陈锋才敢大声地呼吸。他整个人都虚脱了，在驾驶座上，感觉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被抽走了。
“它……它们走了？”星泠的声音，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走了。”陈锋的声音沙哑无比。
“刚才……发生了什么？”星泠急切地问道，“那道光……还有你的‘核心’……”
陈锋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努力平复着那依旧在脑海中翻腾的、宏大而恐怖的景象。然后，他才用一种极其凝重的语气，将自己刚才在“幻象”中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星泠。
从那座禁忌的牢笼，到被秩序锁链钉死的古神。
从那正在腐朽的身躯，到“送葬者”们真正的使命。
驾驶舱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星泠脸上的惊恐，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震撼与茫然的情绪所取代。
“囚徒……腐朽……收尸人……”她喃喃自语，这个真相，显然也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原来是这样……原来，所谓的‘旧日支配者’，根本不是什么沉睡的威胁，而是一个……正在缓慢崩解的‘污染源’。”
这个真相，让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
“那我们的计划……”星泠看向陈锋，眼中充满了担忧。
“计划不变。”陈锋的回答，却出人意料的坚定。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甚至……成功率可能更高了。”
“什么？”星泠不解。
“你想想。”陈锋的思路，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后，开始飞速运转起来，“如果它是一个沉睡的、随时可能苏醒的强大存在，我们去窃取它的力量，无异于虎口拔牙，九死一生。但现在，我们知道了，它只是一个被束缚的、无法反抗的、正在走向死亡的囚徒。”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冰冷，也有些疯狂。
“我们的行为，不再是‘窃取’。而是……‘拾荒’。”
“我们，要去一具正在腐朽的神明尸体上，捡拾那些尚未被‘收尸人’清理干净的、残存的‘遗产’！”
星泠被陈锋这个大胆而冷酷的比喻给惊住了。
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无比贴切。
“可是……那种腐朽本身，就是最可怕的剧毒。”星泠立刻指出了其中的风险，“即便是神明的尸体，它所散发出的能量，也足以污染和同化一切靠近它的物质。我们怎么去‘拾荒’？”
“这就是关键。”陈锋的目光，落在了那枚己经变得温润如玉的“低语之核”上，“它，就是我们的‘通行证’。”
他伸出手，将那枚晶体重新拿了起来。
这一次，入手的感觉，不再是冰冷与疯狂，而是一种奇特的、中性的温和。
“刚才那个送葬者的勘验，不仅仅是确认了它的来源。我猜，它还在上面，留下了一种‘标记’。”陈锋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一种……‘同类’的标记。它把我们，或者说，是把这枚核心的持有者，也当成了‘收尸人’的一部分。”
“有了这个标记，我们或许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豁免来自古神尸体那无意识的‘精神污染’。我们，将拥有靠近那具‘尸体’的……资格。”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那个送葬者留下的标记，真的如他所想。
但在这片深海绝域之中，他们除了赌上一切，别无选择。
“准备好吧。”陈锋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首了身体，目光再次投向了海图，“那条通往禁忌之岛的洋流，快要来了。”
他的眼神，己经不再是之前的迷茫与警惕。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确了目标后，猎人般的冷静与锐利。
前方的路，依旧是黄泉之路。
但现在，他们至少知道了，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是一场何等宏大而诡异的……死亡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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